那一天,叶满根据韩竞的指点帮助,半独立地搭起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帐篷,夕阳流淌在草甸上,落进了帐篷里,小狗窝里空空荡荡。
帐篷口折叠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把红枣还有两瓶啤酒,韩竞把还没拆封的睡袋拿出来时,发现叶满不见了。
他放下东西,摘下墨镜,向四周看。
短靴踩着无人踏足的青草地,大步走上最高的坡,很轻易就找到了神秘失踪的叶满。
那会儿夕阳的深处着起大火,距离人间过近的天空上,浓烟滚滚,随风肆虐,烧到草地上,点燃了那个忧郁青年的衣料和发梢。
海拔四千米的高原,叶满躺在草地上,绿色汁液染湿了他的白衬衫,小狗趴在他的肚子上,摇着尾巴看天,那个人也在看天,唇角轻扬。
韩竞安静地在原地站了很久,放下手机,抬步,走向他。
有人在他身旁坐下,远方而来的风被遮挡,叶满侧头看过去,韩竞的身影就在那片火海间,眉眼英俊沉静,手撑在自己身侧,身体向自己倾斜。
“韩……”
叶满抬手,遮住自己放在草地上的手机,低声说:“我在录像。”
韩竞垂眸看他细长的手,那下面手机正连着一个两万毫安的充电宝,这一路上,手机好像一直在工作。
“为什么一直在拍?”韩竞语气懒散,低沉。
叶满诚实地说:“我怕以后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了,拍下来留起来,以后如果想念,再看一次,就当又来过一次。”
韩竞沉默一瞬,曲起右腿,低头摩擦自己的手机,说:“你可以过得悠闲一点,一直这样做,会错过眼前的。”
一阵风过来,叶满没听清,在小狗的身上轻轻拍着。
他很爱这里的草甸,芬芳而静谧,有黄色小花点缀着,无人问津,却生长得很好。
“对了,我给小狗起了一个名字。”
“叫奇奇。”叶满说:“奇迹的奇。”
韩竞转眸注视着那一人一狗,片刻后,开口道:“我没有起名权吗?”
叶满一顿,歉意地说:“那你来取吧……”
韩竞右手向后侧撑在草甸上,仰头看天,慵懒地说:“那就跟我姓吧。”
叶满又愣住,他什么也没说,偷看韩竞,他那不靠谱的想象力在韩竞长满青茬儿的脑袋上安了俩毛茸茸狗耳朵,毕竟……他和小狗一个姓。
小狗不那么喜欢韩竞,它看到韩竞时老是躲闪瑟缩,像是遇见大它几十倍体型的凶猛野兽,紧紧扒着叶满的衬衫,往他怀里钻,但是叶满睡着时,它为了生存下去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听从猛兽的摆弄。
比如它夜晚害怕得哀叫,想爬上叶满的床时,被这个人一只手提起来,带进小屋子,喂给它东西吃,让它气到拉粑粑。
户外灯在黑暗之中点起一抹昏黄,叶满坐在帐篷外的折叠椅上,仰头看天空。
他咬着枣,看那美得像电脑壁纸一样的星空,说:“那封信,来自丽江。”
几封信摊开在灯光下,泛黄信纸经年。
夜里,这条路已经车了,也没有路灯,远方是青山连绵的影,叶满觉得,他们就像正在孤单地球的一个角落流浪、迷失。
韩竞正看那封信,不久后,他折好,放回信封,说:“写信的人姓和,住在丽江,应该是纳西人。”
生活在北方的叶满只熟悉部分北方的少数民族,他的知识和眼界很有限,这个民族完全没有听说过。
叶满刚刚把那几封信拿了出来,给韩竞看。此时此刻的叶满,已经有点害怕这些信的背景,在第一封信在那个牦牛布的帐篷下被念出来时,他就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他不停想象着那个叫谭英的女士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这个过程中,他控制不住回看自己,以信的时间线为平行,他越来越多地看到一个衣裳脏兮兮的小孩子走上陌生的公路。
叶满在车的不断前行中,总是能看到那个身体孱弱、精神虚弱、心灵脆弱的小孩子,踩着一双不合脚的布鞋,脚步沉重地向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将去往哪里。
头顶银紫色的星河极近极近,星云也那样清晰,叶满从来没见过这样鼎盛的天空。
他仰头努力辨认着,在茫茫宇宙星河中试图寻找自己熟悉的那几颗星星。
这实在有点眼花缭乱,在他的家乡,星空总是离得很远,看到星星要晴夜才行,而且看到的星星没那么多,肉眼也只下意识注意最亮的几颗。
然而他很快就在那样近的星空里、那样清晰的银河里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那几颗星星,因为它们太亮了,他打断正在读信的韩竞,有点兴奋的说:“牛郎织女星!”
韩竞抬起头,见那张总是郁郁不乐的俊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孩子似的纯真快乐,柔软的卷发扣在被拆掉一条线、边缘破碎的藏蓝色毛线帽下,一只手指着天空,那双圆眼睛看向自己,亮得惊人。
第36章
他手指无意识地轻微摩擦了一下信封。
桌上的水壶散出热气, 咕嘟咕嘟冒泡。
韩竞放下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满天星空中看到三颗并排的星星, 一明两弱。
叶满收回冰凉的手指, 隔着衣袖捧起装热水的杯子, 双腿蜷缩在椅子上, 试着跟韩竞聊天, 缓解尴尬:“我姥姥说银河的这一边有三颗连串的星星,那就是牛郎挑着扁担,扁担里放着他的一儿一女, 银河另一边,正对着的最亮那颗星星,是织女星,他们隔着银河相望, 每年只有七月七才能见面。”
他难得多一点说话欲望, 大概因为这里只有他们两人的缘故, 他歪头说:“每一次抬头看星星,我都会找它们,冬天里那边连着的三颗星星就会变得一样亮, 很漂亮。”
韩竞喝了一口茶, 长腿交叠,背靠着折叠椅,开口道:“冬天里三颗一样亮的星星, 可能不是牛郎星。”
叶满扭头看他,大概看天空太久,速度太快,璀璨的星星在他眼里还没反应过来, 仍停留在那双眼瞳里,还没离开,他问:“不是牛郎星是什么?”
韩竞凝视他装满星星的眸子,口吻有几分飘忽:“是猎户座三星。”
叶满茫然:“猎户座?”
“三颗连成直线的星星,是猎户座腰部的三颗恒星,名字叫做参,在冬季容易观测到,也被称为福禄寿三星。”韩竞缓了缓,抬手指向星空,说:“牛郎星旁边的两颗恒星河鼓一和河鼓三的亮度相对偏弱,三颗星星隔着银河跟天琴座织女星对望。”
叶满仰起头认真辨别,走神地想着,应该快要到七夕节了吧,是哪一天来着?
顺着韩竞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说:“那一颗是天鹅座的天津四,和牵牛织女三颗恒星组成一个大三角,被称为夏季大三角,是夏季星空的标志。”
叶满认真好学地辨认那些星星,心里觉得韩竞好厉害,他知道星星的名字,他肯定见多识广。
冰冷高原夜里,凉气一点点浸透冲锋衣外套,没毛的小狗在帐篷里召唤,提醒他们该睡了。
叶满歪头看男人的侧脸,思维跳跃的他无意识转移了话题:“你去过很多地方吧?”
韩竞手臂越过小桌,很自然地把椅背上的毛毯盖在叶满的膝上,熟练得就像给无数人这样做过,说:“全国都走遍了,也自驾过非洲、欧洲。”
叶满有点震撼,问:“自己一个人吗?”
不会孤独吗?
“嗯,自己,”韩竞顿了顿,说:“一直是自己。”
可是迟钝的叶满理解不上去他刻意的强调和解释,或者说他在有意在回避。
他脸上表情无知无觉,心不在焉说:“我以前也有很想去的地方。”
“哪里?”韩竞问。
“一个滨海城市。”叶满含了一口加了糖的茶,那种甜度让他感觉到一点快乐。
他喃喃说:“我已经去过了。”
高中那会儿,叶满也有几个朋友,那时的他认为,那些人是自己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们比自己的堂兄弟姊妹们更亲,他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
毕业那个夏天,一个朋友和他说决定去滨海城市旅行。
当叶满知道时,他立刻想要一起去。
要知道,那时十八岁的叶满还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县城,他见过最最宏伟漂亮的景区,就是县东头荒地上新开发的公园。
他和朋友说,我想和你一起去。
朋友说:“好啊,我们已经买好票了,你想去就和我们一趟车。”
叶满敏感的注意到了“们”字,问还有谁一起去。
那个朋友说了另外一个朋友的名字,高中他们三个共同住宿舍,几乎形影不离,叶满什么都会想着他们,想和他们一起做,未来规划也有他们。
但是他们在叶满不知道的时候早就订好了票,已经做好攻略,这些叶满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闲聊,叶满都不会知道。
他性格里讨厌的敏感作祟,让他心里别扭不舒服,但是这些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他一直迎合别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笑着,他认为这是成熟,这样朋友就会一直和他玩。
他回家里,和爸妈说了这件事。
他以为,自己已经高中毕业了,爸妈会支持他远行,更何况这段距离并不太远,只是在隔壁省份。
但是在他忐忑地抱有侥幸心理时,正吃饭的爸爸脸一下就阴了下来。
爸爸:“去呗,我可没钱。”
妈妈:“那个地方那么远,你在外面让人杀了我们都不知道。”
爸爸从牙缝儿嗞出一阵气儿,那一般是他心情不好、暴怒的开端,叶满条件反射一样,恐惧到喉咙发咸。
爸爸垂着眸子,轻描淡写道:“你会让车撞死,让水卷走,我和你妈到时候去给你收尸。”
可叶满太渴望和朋友们在一起了,他努力讨好,维持脸上的微笑:“不会的,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
“朋友?”妈妈哼道:“除了你爸妈哪有人真心对你?外面的人都是骗子,你长大就知道了,朋友都靠不住,把你骗到外地去卖了,杀了都不知道。”
没人会卖叶满的,他一个蠢蠢笨笨的男孩子,而且已经十八岁了。
他顶着爸妈的不耐烦,头低得不能再低:“妈,我长大了。”
“你真长大了就不会这么任性!”爸爸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像是野狗将要攻击前的威胁。
“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呦。”妈妈轻笑着说道。
“我只需要一点钱。”饭桌上,刚高中毕业的叶满硬着头皮罕见的坚持一件事:“我会在这个假期打工还上。”
“你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会干点什么?你又能做成什么事儿?”叶满爸爸平静地说:“打工是吧?行,让你妈租房陪着你,让她去给你做饭,你打工,要不我们不放心。”
妈妈接二连三叹气:“这孩子攀比心怎么这么重?行吧,家不要了,我陪着你。”
叶满快要喘不上气了。
他还是没能去,他像是一只小狗,被爸妈“爱”的铁链子拴着,走一步都艰难。
朋友们后来其实也并没有联系过他,他们一起去了海边,玩得很开心,他们曾经一直三个人在一起,但是这一次的快乐与叶满不相关。
叶满羡慕他们回来后被太阳晒黑的皮肤,也羡慕他们手里漂亮的贝壳,听他们说外面的事,有一种那是虚假的错觉。
后来迟了很多很多年,工作原因,他也去过那个城市,去那个海边拣过贝壳,可那些很普通,叶满感觉不到快乐。
就像现在,叶满丝毫感受不到生活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