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韩竞说他的车很大,可以容下小狗。
叶满清楚,这并不是因为车很大,而是韩竞的心胸很大。
再比如,韩竞说的“负责任”。
叶满在韩竞出口的刹那,就清楚了自己在雨中一直追着韩竞问的原因,那是源于自己的虚伪与胆怯,他抱起小狗,但是不敢对它许诺未来,他怕小狗惹麻烦、又怕它有一天死掉自己伤心,怕自己会对它不好,还怕自己讨厌它。
他从小到大,从未对谁负过责任,包括他自己。
第35章
韩竞走回来, 半靠着墙,低头摆弄手机。
叶满就坐在他身边,大脑乱糟糟, 头发也乱糟糟。
衣服上的水滴在地板上。
啪嗒。
啪嗒。
雨天空荡荡的宠物医院里面, 格外寂寥孤独。
叶满低下头, 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韩竞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虽然没有挨着, 可他仿佛汲取到了一点暖意, 肩微微垂下。
过了阵子,医生走了出来,抱出那只小狗。
那位四十来岁的藏族兽医先生并不热情, 说道:“没有太多问题,只是营养不良,加上背部皮肤病,应该是流浪很久了。”
叶满低头看那只小狗, 小狗的眼睛里也只有他, 白炽灯光昏暗, 小狗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满。
“那怎么办?”叶满恭敬地问。
“把病处的毛剃掉,”医生说:“再补充营养。”
“那就这么办吧。”韩竞说。
叶满轻轻摸摸小狗头,心里软趴趴的, 问医生:“这是什么品种的狗?它多大了?”
医生:“不到一岁, 应该有西高地血统,混土狗。”
“从路上捡来的吗?”医生并不意外地问。
叶满点头。
医生嘴里念了句什么,是藏语, 叶满听不懂。
小狗被抱进去了,叶满也稍稍放心。
“他刚刚说什么?”叶满转头问韩竞。
韩竞:“他说,遗弃的人会损害功德。”
叶满点点头,又看向可怜小狗所在的房间。
“你不用替他太过难过, ”韩竞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说:“每一条生命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
叶满转头看他。
韩竞坐在塑料长椅上,微微仰头,揉捏自己的后颈,他身上潮湿,腿上甩满泥点,裤腿勾勒出的弧度线条硬朗,有种强悍的野性。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懒散。
叶满轻轻抿唇。
他觉得很迷茫,他不明白韩竞所说的功课是什么,小狗又不会写作业。
他坐在椅子上发呆,等到医生把小狗抱出来,叶满就得到了一只毛短短、身上斑驳的丑小狗,毛被清理出来,这才发现这只裹满泥的小家伙是白的。
医生说:“狗需要上药,隔一周时间泡一次药浴,营养品这里都有,你们需要可以一起买走,等它身体好一点了,记得注射疫苗。”
狗窝、狗衣服,一堆药和狗粮狗零食,叶满付钱时不得已刷了信用卡。
韩竞开车来到一家民宿,熟稔地和老板打了招呼。
叶满本来还担心民宿不会让带狗进去,还好韩竞有熟人。
叶满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狗狗,它趴在窝里,不乱走也不乱叫,给它吃的就会吃,上药时一动不动。
叶满有点担心,在手机上查询资料。
韩竞经过时,看到他的搜索词条是“怎么判断一只小狗是不是智障”。
夜里,叶满把小狗放在自己的床边,以便随时听到它的动静。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穿城而过的帕隆藏布江隐藏在夜色里。
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用小心翼翼的、尽量不伤害人自尊的语气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可以在你的手腕上系一根绳子吗?”
半蹲在床边看狗的男人抬头,那双深邃的眸子带了点笑意:“可以。”
叶满心里记挂着狗,又怕韩竞跑丢,一夜都睡得不踏实,半夜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韩竞和狗都不见了。
心里慌了一瞬,他爬起来,顺着细绳偷偷走到洗手间门口。
小狗正在尿布上拉粑粑,韩竞蹲在地上看它,神色平静。
叶满像一个小偷,偷偷看着这样温暖的一幕,手腕上拆掉毛线帽一截儿袖子出来的线轻轻落地。
韩竞抬头看向洗手间门,低低开口:“把你吵醒了?”
午夜时分好容易让人心软,叶满躲在黑影里,呆呆看着男人英俊的侧脸,挪不开眼。
韩竞忽然站起身。
叶满拔腿就跑。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床,拉好被子,一气呵成,然后紧紧闭上眼睛。
震耳欲聋的心跳砰砰声中,他的脸上烧红一片,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生怕露出端倪。
他察觉到一点不对劲,那种不对劲并非因为多巴胺分泌或者感动。
只朴素地关于——那个人半夜蹲在那里,陪着他们共同的小狗拉粑粑。
脚步声停在床前,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观察他有没有睡着,叶满没有比现在更加清楚一件事,他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并不激烈汹涌,是一种淡淡的踏实,像温热水流一样,在他身体里流动。
那种安全感很陌生。
床边传来“吧嗒吧嗒”轻响,脚步凌乱磕绊,然后消失在狗窝里。
灯关了,韩竞上了另一张床。
叶满轻轻睁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虚空。
房间里平稳的呼吸中,叶满渐渐放松身体,故作不经意翻身,目光静静落在隔壁床上的起伏。
他一直这样看着,不觉得无聊,从来悬浮着、落不到实处的心,试着慢慢沉淀下来。
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脚重新踩在了这个世界的土地上。
波密的阳光洒在满身泥点的越野车上,韩竞与相熟的民宿老板交谈告别,叶满已经在车里坐好。
小狗还不能洗澡,所以身上还脏兮兮,洁癖的叶满垫了一个小毯子在膝上,把它抱在腿上,低头看它。
小狗只有小型泰迪长短,瘦巴巴的,毛剃了,简直像一只大粉耗子。
叶满撕开零食,一点点喂它,没有一点不耐烦。
小狗伸出舌头舔舐,急切地吧嗒吧嗒吃着,却在不小心触及叶满的手时,把尖锐的牙齿包起,胆怯地抬起水汪汪的眼看他。
叶满觉得,它懂事得有点过分。
韩竞上了车,戴上墨镜,勾唇道:“出发!”
他的尾音轻扬,语气里带着自由肆意和轻微浪荡,轻易感染了叶满,他弯起眼睛,小声说:“出发。”
韩竞转头看他,唇角带笑,说:“接下来海拔一路上升,不舒服就告诉我。”
“好。”叶满说。
国道214与318重合段,朝圣者络绎不绝。
叶满趴在车窗上,用手机摄像头收取景色。
他看到一条笔直的公路通向看不见的天边,道路两旁高原草甸绵延起伏,青色的山影看着很近很近,可好像怎么也无法到达。
他将手臂撑着车窗边缘,脸枕在小臂上,一只手伸出,在忘不见尽头的公路上,视频影像不断前行,与人眼同步。
“哥,”叶满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的山,试着搭话:“那些山有多远?”
韩竞望着远方,说:“应该有一百多公里。”
叶满问:“如果我现在开始步行,要走多久才能到?”
韩竞思考了一下,说:“三天吧。”
叶满没再说话,继续认真看风景,风吹得他头发乱蓬蓬,思路也有点飘浮,他不着边际地幻想着,自己有一个筋斗云,翻上去一个跟头就是一百公里,看完那座山眨眼再翻回来,惊艳韩竞的眼睛。
韩竞观察一下四周,说:“我们今天在这里扎营吧。”
叶满收回手,手机摄像头晃动,主人已经忘记自己在拍摄。
“可以吗?”叶满惊喜,转头看他,确定道:“我真的可以在这里睡吗?”
韩竞挑眉,说:“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一起露营吗?”
叶满轻轻扬起唇,腼腆地“嗯”了声。
这条公路偶尔有车通过,不过因为海拔较高,所以基本不会停留。
一辆一辆车在灿烂的夕阳下,顺着笔直公路一路前行。
偶尔会有人注意到停在国道下边的那辆越野,停下向他们打个招呼,交谈两句。
以前在城市生活的叶满,从很少遇到这样随口搭讪的人,他蹲在地上好奇地研究韩竞车顶绑的帐篷,抬起头看那车里的陌生人,偶尔也会回一个腼腆的笑。
他话不多,韩竞也不是一个话唠,大多数时候,两个人都是默默的,偶尔互相搭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