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上,被冰冻的大盘鸡热腾腾地化开,香气扑鼻。
叶满瞪着韩竞,悄声问:“我们找了她这么久,你都没发现吗?”
不怪叶满会觉得怀疑,这实在不合常理,甚至韩竞还画了那么多谭英的画,画画时认不出来,见了人一下就认出来了?
韩竞:“没有,今天她从马上弯腰逗你的时候,我从她的神韵认出了她。十八年前见到她时样子和现在不一样,而且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她这人一动灵韵就出来了。”
想起今天谭英逗他那句,叶满又有点赧然,撑着腮发了会儿呆,又觉得不对:“那你还不记得名字吗?”
韩竞:“记得,认识她那会儿她跟我自我介绍,说她叫程灵素。”
叶满:“……”
福建海岛,戏堂里,大电视上播放着雪山飞狐,里面美好的女主角就叫程灵素。
叶满觉得好笑又合理,忍不住转头看这里的主人。
那个女人……不,她是谭英,叶满寻找了那么久,她现在就在他身旁。
像梦一样。
可她并不在意他们,甚至没说几句话,她手上握着一封信,那封信来自梅朵吉,是她过世前寄给她的。
她那样低头看着,靠着墙发呆,直至夜深,三个男人挤在通铺上睡觉,叶满吃了药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纸张展开的声音。
谭英才打开那封信。
这里地处于帕米尔高原,一处平缓的河谷地带,水在冰下深深地流淌,雪在天上静静地飘落。
叶满因为吃药,精神恍恍惚惚,觉得纸片展开的声音,像是雪花落下,又像水在东流。
昏黄的灯轻轻晃动,把她的影子投落墙上,不同梦里,她确切的是这个世界的人。
叶满努力地眨着眼睛想看清她,可每次都是只看一瞬又模糊,他想着,那或许不是雪也不是水,是泪。
那夜,她看梅朵吉的信看了一夜,酒喝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叶满被人叫醒,那时天还没大亮,韩竞和哈桑还睡着。
谭英裹得严严实实,站在他脑袋前,低头看他。
“走吧,跟我去巡边。”谭英说。
第221章
叶满连忙爬起来, 用刀子轻轻割断跟韩竞手腕上拴的毛线,扯过大衣往身上套,边跟住她边提靴子, 脚步跌跌撞撞, 就像刚刚买到她的信, 孩童时的叶满跟上她的虚影时一样。
清晨, 新生的阳光笼罩在羊圈和毡房上, 毡房、松桦、河流、雪山都泛起淡淡的金色,除了羊群偶尔传来的叫声,这里静得能听到雪压落松枝的声音, 美得仿佛静态画卷。
温暖的朝阳渐渐唤醒他还混沌的大脑,仿佛忽然之间他就出现在了这里。他的足迹正踏在祖国最西的一处低海拔河谷,冬牧场的雪平整松软,金灿灿的羊群踩着过去, 留下一瓣瓣蹄印, 像夜遗失的月亮。
谭英正在解开那两只牦牛, 那双手粗糙有力,将绳子上的雪捋掉,再将绑得严严实实的绳子松开, 那两只黑牦牛就乖乖站着, 不跑也不动。
叶满走过去,谭英把一条绳子交给他。
叶满懵懂接过。
谭英:“你骑这头。”
那黑脸牦牛慢吞吞转头,淡淡的眼睛瞟了叶满一眼, 叶满咽咽口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听韩竞说过一个事儿,说在无人区里,一只野牦牛用角将一个人撞死了, 撞了个对穿,然后那人就卡在牦牛角上,直至腐烂,牦牛也因为人在角上吃不了草,最后饿死,最后被人发现时两个骨架子粘在一起,那人还在牦牛角上挂着。
这太恐怖了。
叶满的脑回路一向崎岖,眨眼就想到了自己像风筝一样挂在牦牛角上跟它在雪地里流浪,韩竞在雪山深处找到自己的时候自己哭着跟他说自己已经和牦牛融为一体了,他现在是半人牛,已经没办法跟他在一起了。
“我、我不敢。”好在,叶满现在已经不会勉强自己了,说:“我没骑过,害怕。”
谭英:“会骑马吗?”
叶满:“……小时候家里养过马。”
谭英抬手,手指放在唇边,对着雪地吹了一声哨响。
转瞬,一匹矫健的黑马从松林中踏雪而来,马蹄溅起的飞雪在朝阳下仿佛碎金,俊得让人屏息。
然而那马并没有像想象中乖乖停在谭英身边,而是直奔叶满而来,马蹄高高扬起,像是要踹人,叶满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
马看起来很兴奋,刚刚落下,上半身又高高跃起,重重将雪砸了个坑,脸一直往他面前凑,叶满连忙往那黑脸牦牛身后躲,不管马怎么撒欢儿那牦牛都一动不动。
那么一对比,这牦牛堪称得上一句腼腆稳重。
“我骑牦牛。”叶满果断说。
兴奋的马被赶走,叶满试着碰了碰牦牛,牦牛没动。
他抱着牦牛的脖子往上爬,牦牛稳如泰山。
谭英说:“这一只脾气很好,不用怕。”
于是,叶满骑着牦牛上路了。
脚印慢慢离开毡房,去往雪山的方向。
其实谭英又逗他了,巡边员不是普通人都可以做的,他们必须是经过专业的培训和认证,了解这边的民族文化和语言,而生活在这里的塔吉克族人、柯尔克孜族人世代守卫国门,已经形成了传统。
谭英说,她通过了培训和认证,在这里巡边已经很多年了,在接待过他们的到来后,过几天她就要开始巡边任务,这一次去就是一个月,要在雪山里穿行,沿着边境线行走。
叶满骑的牦牛很温顺,几乎不用叶满指挥,它就稳健地开启了自动跟随模式,跟着谭英的那头牦牛走向冰山里。
叶满抚摸它刚硬的毛,抬头看眼前的雪山,前后无人,风雪加身,他们只在雪山附近巡逻,这是叶满这样的普通人能到达的最远位置,边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的。
路上遇见冬牧场的牧民,隔着水流热情地跟谭英喊话、打招呼。
叶满好奇地观察着谭英的生活,看到她隔水对着那人摆摆手,也不多话。
河水边结了冰,仍有人来取水,这里的生活宁静而原始。山坡下松树林翠绿染着白雪,有马群在底下吃草,悠闲漫步。
他跟着谭英越走越远,慢慢远离冬牧场,进了山。
他没问任何问题,谭英也不说为什么只带他走,就这样跟她走了三天。那三天里,他对谭英说了小羊嚼了信,说了他开始旅行,说见到的她的家人朋友们,这是除了韩竞,他第一次对一个人说那么多的话。
谭英静静听着他说,用那双明亮而锐利的眸子盯着他看,认真而专注。
如果人一生说的字数是有限的,说完那些话就会死掉,那也没关系,叶满愿意在谭英面前花费很多生命。
他们白天会顶着风雪前行,叶满粗浅地体验到了巡边员的不易,晚上他们就在背风处搭帐篷,守在灯下烤火吃馕。
雪山很静,静到能听到自己灵魂的声响,澄澈的、毫无杂念的、孤独却踏实的……谭英这些年过得是这样的生活吗?
叶满在出门前已经带上了自己的背包,里面装着他的药、他的笔记本、他的小猪熊。
帐篷里,他拉开背包,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谭英,他望着那个上了年岁的寡言女人,说:“我记性不好,把事情都记在了里面,想着等有一天找到你,拿给你看。”
他简单说着——
“梅朵吉的信里本来有一副绿松石项链,那是她给你的生日礼物,但是我买信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和医生还在等你,他托我带话:山上那棵树又长了几圈年轮,你答应为我写的诗写完了吗?”
“操老能还在那个地方开小卖部,他一辈子没再离开贵州。”
“李东雨说,他怨恨过世界上的所有人,除了你。”
“苗秀妍做了医生,很多人找她看病,她后来又托我转交一封信给你,可我没找到你,就把信还给她了。”
“广东的吴敏宜她和阿祖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她开了家猪脚饭店,期待如果有一天你回去,她请你吃。”
“我帮福建的外婆找到了她的战友,她现在和当初你在广东救的孩子去了香港,她有时候睡着时会念你的名字,想你回去看看她。”
“裴先生在做慈善,我没见过他,但是他应该过得不错,他托我转告你,河北的几个老人……过世了。东北的顾警官已经退休了,她嘱咐我如果找到你给她去个信儿。”
叶满裹着羊毛毡子,倒是不冷,只是觉得浑身疲倦,外面天寒地冻,他们正坐在雪山里的一叶小小帐篷里,谭英接过了他的笔记本,随手翻开。
雪山就静了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许久许久之后,叶满吃了药,蜷缩着躺下。
他透过燎动的火光怔怔望着谭英,那个被许多人爱着的人,听见自己问:“当初为什么离开啊?”
意识模糊里,他听到谭英平静地说:“我那时病了,累了。”
也没处可留了,叶满已经想明白了,2000年前后她的悬赏金就到了一百万,她没处能长久停留了。
叶满慢慢闭上了眼睛。
“啊。”他忽然说。
谭英抬眸看他。
叶满:“还有我想和你说的话。”
他轻轻说:“你的来路就像蝴蝶过沧海。”
没有话回应。
良久,谭英翻动纸张的声音再次传来,叶满半梦半醒间,来路上哈桑的话仍然萦绕在耳边。
……
他在十年前,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谭英,她从很远的地方来,住了哈桑喜欢的哈萨克姑娘阿依莎家的房子,阿依莎一家搬去哈萨克斯坦了,他那时很难过。
那个家里重新住人,他觉得很好奇,跑去远远见过她几次,她身体看起来很虚弱,总是郁郁寡欢,不和人交流。
她住在荒废的房子里,有时候他们一群小孩子偷偷跑过去,从窗户空隙偷看她,时常会看到她坐在桌边写字,奇怪极了。
他好奇她是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这里,问过大人们,大人们说她买下了那个房子。
后来她买了三只羊,一只公羊和两只母羊,只为了喝羊奶。
但她不会挤羊奶,每一次都用刀子威胁羊不要动,但是羊往往会踹她一脚,并嘲讽地撅屁股在她的小盆里留下一串黑珍珠,撒欢跑走。
他们都站在墙外大声笑话她。
牧民们从夏牧场转场去了冬牧场,哈桑也去了,第二年春季冰雪消融,他再回夏牧场,她还在那里,但是看起来壮实了很多。
她会挤羊奶了,他们没的笑,有时候会找她说话,可她不理会他们,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已经把这一生所有的话说尽,不再有言语的渴望。
后来很长一阵子没见她,再见她时,她成了一名巡边员。
哈桑认得她,但是不熟悉,也并不放在心上,直至多年后在网络上,他看到了她的名字,知道了一些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