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些都是要被吃光的。”韩竞跟他说。
叶满嘴馋:“我们也可以吃吗?”
女人说完,韩竞笑着给他翻译:“可以,她说吃了这些的人,就都会结婚。”
叶满欣喜地分得一块儿羊肉,迫不及待塞进嘴里,他想结婚了,又同时塞给韩竞一块儿,他担心韩竞吃得晚了点就跟自己配不上对儿了。
他紧紧盯着韩竞,盯着他嚼烂,然后一点头,韩竞得到指示,两个人同时咽下去,叶满这才放心。
下午,他跟阿法迪去看叼羊比赛。
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雪,天地白茫茫一片,纯洁得像塔吉克族人为祝福洒下的面粉。
几头庞大健壮的牦牛停在雪地里,披着色彩鲜丽的布料。
牦牛叼羊与骑马叼羊之间不同的是,骑马叼羊更考验速度,而牦牛叼羊注重的是力量与胆量,是指数级危险。
规则是在场地两侧挖两个土坑,规定时间内扔进次数最多的获胜。
庞大的牦牛仿佛陆地坦克,蹄子将白雪踏碎,威风凛凛的角极具野性与力量,让人只是看着都心生畏惧。
音乐响起,牛背上英勇的塔吉克族年轻人争抢着羊皮,用力量来撕扯、僵持,牦牛的每一次碰撞都充满了原始力量,让人热血澎湃。
叶满从未看过这样的体育竞技,太特别了,不愧是文化瑰宝。
哈桑抓着一瓶白酒在一旁叫好打气,满嘴酒气地笑着跟叶满说:“你给那个苗族小姑娘拍得很好嘛,苗族古歌很好,也给我们拍得好一点,我们民族的好东西!”
叶满弯弯眼睛:“好。”
雪山的风吹过,扬起他的卷毛儿,露出一双晶亮而敏锐的眼睛,他一一将那些画面定格。
韩竞说,他妈妈说过,帕米尔高原的杏花是温柔的礼物。
塔县的三月底会开满杏花,他打算春暖花开时再来一次,待得久一点。
好了解韩竞的家人、家乡、民族、文化。
参加完婚礼已经是下午了,哈桑上车,说:“我们继续向前走吧,冬牧场离得很近了,就在避风的山谷里。”
与阿法迪告别后,韩竞开着车继续往前走,叶满坐在副驾看相机里的视频,那样翻着翻着,他看到了一段陌生的画面。应该是塔吉克族的小姑娘拍的,她稚嫩甜美的声音传出来,视角灵动而童趣,拍摄时没什么章法,可恰恰因为不会拍,她拍得都怼脸,于是叶满看到了一双双美丽的眼睛。
深邃的、透彻的、蓝色的、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都充满笑意。
他震惊地反复观看,那过程中,仿佛被世界含笑看着,有种洗涤心灵的震颤,他发觉任何地区与民族的美都离不开土地上的人,让人打心底震撼的,只有生命的深度与广度。
后座哈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看到路标告诉我,我要睡觉了。”
哈桑喝酒了,叼羊比赛时开心地喝了两瓶,这时候醉了。
叶满应声,关掉相机,望向前面的公路。
公路上有车轮印,他们可以很好地辨别方向,西部落日晚,下午五点天还大亮。
按照哈桑说的,他们可以在七点落日之前到达冬牧场。
夕阳慢慢染满天际,成片的松桦林在冰天雪地中屹立,河水从中奔腾流过。
风小了,车轮印记消失了,公路也消失了。
韩竞停下车,短靴踩进雪里,在路边打量。
叶满也下了车,跟着在路边扒雪。
没看到哈桑说的路牌,一路走来都没有,现在他们必须仔细一点,免得一不小心越境。
“怎么回事?按照哈桑说的,我们应该已经到了。”叶满拍了拍手上的雪,将厚厚的围巾拉下一点,开口时呼出了白雾:“我再叫他试试。”
韩竞点头。
“哈桑!”
“哈桑?”
叶满薅他的衣裳,试图唤醒他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他的眼睛。
那位年轻人吧唧两下,唔唔说了两句醉话,翻身继续睡。
他们叫了好几次了,怎么都叫不醒。
太阳快要落山了,最后一抹夕阳就停在山脉上方,四野无人,没有车轮印记也没有牛羊踪迹。
叶满踩着厚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韩竞身边。
叶满开始想他们不小心越境的可能性:“哥,咱们不会……”
“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道沉稳警惕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两个人一起抬头看过去。
冬季最后一抹余晖里,有个人骑着马向他们走来,背后是盛大的雪山,她身材挺拔矫健,看不清脸,神秘得仿佛冰山来客。
说中文的。
叶满松了口气。
他扬起笑,迎着马走了几步,大声说:“你好,我们在找冬牧场,你认识一个叫谭英的人吗?”
那匹马在他面前停下,马的脸就停在叶满一步的距离,骑手居高临下凝视叶满,落日下那双黑眼睛微微眯起。
“你们是谁?”
这一次,她这样问。
叶满仰望着她,那一刻他的血液瞬间沸腾,他极力想看清她的模样。
那人抬手,扯下脸上的围巾。
白雪散射耀眼的光里,过度透明的世界里,叶满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脸,皮肤粗糙黝黑,颊上长了些雀斑,五官英气,尤其那双眼睛,格外锐利机敏。
说实话,她现在似乎和美丽没什么关系,可叶满觉得她耀眼极了,一时间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世界瞬间关了静音,他恍如仰望神明一样仰头看她,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叫叶满,我一直在找你……”
他心脏急跳,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叫出了那个名字:“你好,谭英。”
女人眉毛一挑,于马背上微微欠身,盯着他,十分不解地开口道:“谭英是谁?”
叶满愣住:“对、对不起,我认错了……”
虽然这么说,可他仍然没挪开视线,紧盯着她,却见她的目光越过自己看向后面。
叶满也跟着看过去,韩竞正站在雪里,他也在看马背上的女人,微微点了下头致意。
“是你?”女人意外地开口道。
韩竞:“好久不见。”
他们……竟然认识吗?
晚霞刹那收光,光影迅速掠过松林、河谷、山峰、草原,红色夕阳将他们完整笼起,仿佛太阳神明终于将他们送到终点,随后,缓缓离开。
哈桑跌跌撞撞开门下来,狗熊似的挠头原地转了一圈,嘿嘿笑:“谭英,你来接我们了。”
——
我们在边境遇到了一个人,她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捡到了我们。
我们跟随她走进河谷,慢慢的,就可以看到一些牛羊和木房子,远远近近分散,仿佛帕米尔高原上的桃花源。
我在灰蓝色的河谷中凝视她。黑骏马上,她稳稳当当走在前面,仿佛指路的灯,就像我从拉萨一路走来,如同笨拙孩童那样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直至把路走稳。
直至走了半个小时,我们来到一个坡上的毡房前。
几只羊在圈里咩咩叫,两头牦牛在蓝色如湖水般的夜色中嚼着草料,如同两座起伏的小山坡。
她在毡房前下马,将马拴在木头打造的羊群围栏上,然后钻进了毡房。
我们跟着下车,哈桑热情地走进去,我羞怯地跟在他身后,听到他叫:“谭英阿姨。”
这次,我不可能听错了。
毡房里亮起灯,我打量四周,这是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儿说明主人很热爱生活,通铺上铺着羊毛毡子,上面花纹繁复且精美,地上摆着几口大箱子,那是家里唯一的家具。
一切都简单但精致。
“坐吧。”女人脱下围巾和帽子,三个人中她只看向了我,说:“欢迎你来。”
那一刻,我的灵魂忽然一阵震颤,我终于恍惚明白,我历经千山万水,见到了神明,而她竟然也认得我。
——
当晚主人宰了羊款待他们,可他们没有吃多少,叶满觉得非常难过,嚼着羊肉时仿佛一直有羊的哭泣声在响起,它在哭诉说它白死了。
因为真的非常难吃,难吃得让人颤抖,需要用烈酒才能将那腥膻味儿咽下去。
可主人并不管他们。
这里海拔不高,叶满的不适也减缓了些。
“上次见面应该是十八年前了吧?没想到我们一直找的人就是你。”韩竞说。
叶满捧着奶茶抿,避免自己吃那羊肉,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呼吸都下意识变得浅了。
这里的主人手上拿着一封信,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打开,她说:“大概是零三年?”
“是零三年。”
二零零三年,那时叶满才不到十岁,可他分明知道这件事。
人一生兜兜转转寻觅,有时缘分早就在开始的时候铺开,引着人们相见。
去年八月,云南丽江,叶满在小酒吧里遇见一个骗子,他塞给自己一块儿碎的玉,凶恶地让自己赔他。
后来坏蛋被韩竞按下,赔了礼道了歉,又成了叶满的朋友,他给叶满讲关于叶满那个不太熟的前男友的故事。
故事里,他提过一个女人,一个相当有本事的女人,她砸了他们的车,找了他们帮忙,又跟着他们的车一路同行,直至珠三角告别。
叶满对那个人印象很深,记得刘铁说过,她是个会使刀的女人,侠肝义胆,又记着韩竞说,她那天感冒了,不然不会向他们求救。
之后各奔东西,并没有太多牵绊。
那样命运般的缘分让他们隔了十八年再次在中国最西部相遇,他们还是一眼认出当初的同路人。
叶满为这样的巧合惊愕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韩竞见叶满吃不下这羊肉,实在心疼他,从车里拿了热依娜小姨给带的菜,热了给他吃,哈桑立刻扔下羊肉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