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你爸能要你的钱吗?”一个婶子嗔怪道。
“对,爸不要你的钱,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
叶满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韩竞就靠在他身后的墙上,垂眸看他。
叶满对着那个一脸笑容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男人说:“他们说,我是因为六月份你打我那事儿记仇才捐了的,有两个事情弄错了,我不是只因为那一件事不往家里拿钱,还有一个是你不是打我,你是拿刀砍我,没有我妹妹拦着,我已经死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静了,他们不知道叶满爸爸又动了刀,而且是对自己的孩子。
爸爸笑着说:“这孩子,我那是吓唬你,能真砍你吗?”
韩竞只望着叶满,叶满的脸上仍然有浅浅一道疤,在他当初离开冬城前还没有,那刀疤或许会跟随叶满一辈子。
“你会,我从来都知道你会杀人,我也不是什么例外。”叶满坚定地说:“我知道那一天没有外人在的话,我的脖子就会被刀斩断了。”
“爸怎么可能真杀了你?唉,爸检讨,”他宠溺地说:“爸都这么认错了,你就别记仇了,我这辈子没和谁这么小心翼翼过,性子都被你磨没了。”
叶满觉得特别恶心,他厌恶来自这个人的“宠溺”,总是充满黏稠的腐臭味儿。
叶满继续说自己的话:“上小学的时候,老师打我,一脚把我从讲台踹到教室最后面,让班上同学排队挨个扇我,我跟你说了,你又打了我一顿,因为你觉得老师打我就一定是对的,你高高在上地告诉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让我去跟老师道歉,我去道歉了,所以他打我打得越来越厉害,他打完我我不能露出伤,否则你发现了会再打我一遍。”
韩竞抬手,轻轻摸摸自己的心脏位置,钝痛。
这个地方对叶满来说满是创伤和压迫,并不是一个家。
“上了初中,你把我扔在寄宿家庭里,当着所有舍友的面跟寄宿那家人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打,打死了算你的。所以他们就打我,告诉我你是跟他们一伙的,打死了你还会给他们钱。”
“你就让他们打?”那个给他找粮仓好工作的姐夫皱眉说。
“我打不过他们。”叶满扭头看他:“我跟你没见过几次面,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初中的时候不到一米五,我营养不良,长得很慢。”
那人不吭声了。
爸爸咬紧牙,仿佛是心疼了叶满,却一幅怒其不争的样子,凶狠道:“你怎么那么怂呢?一群□□崽子,你不会拿刀杀了他们?”
叶满淡漠地开口道:“我不是你。”
“哪有教孩子杀人的?”亲戚们纷纷开口指责。
爸爸立刻改了面孔,笑着吹嘘自己的英勇顺便贬低叶满:“要是我就杀了他们,这孩子不像我。”
韩竞觉得极度不适,他能感觉到叶满爸爸情绪的波动频繁、偏激、极不稳定。
“我高中的时候,你拿刀杀人,”叶满重新看向父亲,声音平稳:“你拎着刀走之前还对我笑,跟我说你去杀猪,我想了很多年才明白,那个笑是因为你对这个家完全没有责任感,对我和我妈没有一点顾念和感情。同学都说我爸是杀人犯,他们那会儿都欺负我,知道这事儿更变本加厉,很奇怪,那时候没人打我了,可我更痛苦了。我走上楼顶,差一点就跳下去了。”
他们在听家里最没用的孩子的自白,诚如叶满所说,他们几乎没见过叶满几面,农村的孩子,开始上学就是出飞燕,以后再难见一面,所以他们不知道叶满经历过什么。
叶满的爸爸笑着看他,像纵容一个孩子一样听他说话,就像听一场表演,没有丝毫当真。他的妈妈站在更远的地方,甚至没进屋,她在灯光照不进的地方偷偷哭,哭得发抖。
“我考上大学了,我脑子笨,好不容易考上了一个学校,我好开心,你明明也开心了,可又转眼变了脸,你差点把我的腿打折,骂我没出息,我认错,我说我复读,你说没钱供我,我说我不念了,去打工,你又骂我白供我,我问你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可你又没给我一个能走的退路。我才明白,你只是享受打我,享受我跪地求饶。”
他低头笑笑,挠了挠卷毛儿,继续说:“上了大学,寝室里有个人很坏,老是欺负人,我想搬出去,又被你找到学校,逼我回去。导员要给我换宿舍,你不同意,你说是我的问题,我不会和人相处。你把我按在那儿,说我和他相处不好就没办法走上社会,知道我吞药自杀你也不同意我搬出去,你每天让学院查寝确保我活着,你不让我出去兼职或是实习,我在院里都有名气,他们说我是特殊人群,是傻子,需要特殊关照,我没有半点自尊。”
“不是,”一个亲戚不耐烦地打断:“他怎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呢?这也要往你爸头上扣屎盆子?”
一个勺子啪地冲着叶满砸过来,韩竞快速上前一步拦下,冷冷看过去,那个亲戚怀里一道童声尖利地响起来:“打死你!”
叶满厉声道:“闭上嘴!”
小孩儿被他一瞪,吓得一抖,接着嚎头大哭起来。
第208章
叶满妈妈忙着上去哄孩子, 一边温柔地安抚,一边一脸责怪:“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 你这么骂他干什么?”
叶满淡淡说:“你对所有的孩子都这么宽容, 为什么从来不对我宽容呢?”
妈妈背对他, 不愿意听他说。
叶满没再理, 他抬头看看那个曾被他叫了二十多年爸的人, 继续说:“你知道那个室友后来怎么样了吗?他工作后让人捅死了。”
有人抽了口凉气,已经有亲戚把那个金贵的小孙子抱起来出去了,这种事连她们心尖儿上的孩子听都听不得, 他们却敢来劝叶满对他的爸爸大度。
“我没见过比你更怪异的人了,”叶满继续说:“你可以因为别人跟你拌了一句嘴拿刀杀人进监狱,可我被欺负成那种程度,你却认为我应该忍耐, 在所谓的逆境中锻炼社交能力。”
叶满爸爸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这不是用我的人生经验教育你吗?为人父母的, 都是用自己的经验教育孩子, 避免你走弯路。”
这么冠冕堂皇,韩竞一个局外人都觉得恶心,他胸口剧烈起伏一下, 想开口, 叶满却又开始说下一件事了。
“大学毕业了。”叶满继续说道:“我发现我跟别人不一样,他们好像一下就适应这个社会了,我却像一个傻子, 我说话说不利索,我坐公交都容易坐反,我面试频频受挫,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都会害怕。你从不允许我出校门, 却问我为什么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社会经验丰富,问我怎么没有年少成名让你有面子。”
“这也能怪你爸?”一个亲戚说:“你别把什么事儿都往别人身上推,别的孩子可不像你似的。”
爸爸叹气,无奈苦涩:“怪我们没能力给你一个好的环境,家里得干活,要不就让你妈去陪你了。”
他根本不知道叶满在说什么,他只是在感动自己。
不过叶满并不在乎,他只是把这些说出来,他今晚要一步一步地,将他们之间所谓的亲情掐灭,让所有人都知道,没人能再回头。
叶满说:“今年七月,我去西藏出差,男同事想要欺负那个女同事,就当着我的面。我看不过去啊,我拿氧气罐砸了他,我以为我做了件好事儿呢。”
“是好事儿啊。”一个亲戚忍不住说。
叶满:“九月份,我旅游到了广西,你让我妈给我打视频,你还记得自己怎么说的吗?”
爸爸说:“我那时候是为你着急。”
叶满拿出手机,调出那天的视频录屏,调到最大音量,放在桌正中间。
这一刻韩竞才知道叶满那一夜经历了什么,他眼底翻涌着浓重的阴霾,那些刺耳的话刺在他的神经上,像一把把刀子。
他仿佛有看见叶满坠落时的影子,他只知道他绝望了,可他不知道他经历了这些。
亲戚都骚动起来,说:“你怎么跟孩子也骂得这么难听?”
墙头草,来回摆,怎么他们都是正义的一方。
妈妈迅速冲进来,把手机抢过来,关掉那些让这个家出丑的音频。
叶满也没拦她。
可该听的大家也差不多都听见了。
“这个视频挂断的时候,我听你的从楼上跳了下去,韩竞救了我一命。”他说:“那一跳,算我把命还你们了。”
韩竞手指微蜷,已经想带叶满离开了,可他知道这是叶满自己的战场,他在对持续了将近三十年的原生家庭战争宣布停战宣言。
妈妈站在一边哭,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极度恐惧在叶满身上发生的“死亡”,从她知道叶满真的想死以后,这种恐惧就时时伴着她,她太痛了。
“就这么点事,说开了不就好了。”一个亲戚打圆场。
“我都跟你道歉了,你给我一个改正机会,”爸爸拿起酒杯,半杯白酒一饮而尽,一副潇洒劲儿:“都在酒里,咱爷俩的仇就过去了。”
叶满摇摇头,说:“那只是冰山一角。”
叶满爸爸见他不听话,无奈道:“可我那真是为了你好,你问问他们我说得对不对,你要不是我儿子我才……”
“哦,你又要说爱了。”叶满笑笑,说:“真是奇怪,你们爱得我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疼,每一句话都在告诉我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爸爸态度特别良好,好脾气地笑着,他的笑容仍是在忽略叶满的感受,专注自己的父权巩固:“爸跟你道歉,以后我都改,年轻时候只顾着给你挣钱了,没注意你的心理健康,让你走歪了。”
心理健康?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健康的。现在爸爸还在致力于证明叶满是歪的、错的。
他摇头,他没想过辩论,只是陈述:“别跟我道歉,我知道你小时候也没被爷爷奶奶重视过,我理解你,你养了我,我也做不到报复你。”
韩竞眸底闪过一丝痛色,目光沉沉落在叶满的背影上。他想起刚从拉萨出发那会儿,叶满不愿意跟他装了,变成他自己时的样子,他敏感、紧张、过分警惕……他甚至不太能和人正常交流。
广西那一天,叶满从楼上一跃而下,他唯一问的话是“能不能和父母断亲”,他挣扎太久,他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可那么痛苦无助的他就连离开的力气都没有,需要从他那里借。
他现在已经有了些力气,所以他肯定不会留下了。
不同于他,桌上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妈妈也是一喜,把手机放下了。他们开始说起了阖家欢乐的话,叶满示弱了,他们又开始觉得他好拿捏,说:“就是,你够幸福的了,出去看看哪有爸跟儿子道歉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够惯着你了。”
叶满继续道:“我知道你不会明白我,你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自认为是我的登天梯拉车牛,可我还是这么不懂感恩。我想告诉你,因为我没上天,我的世界只有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地,你想逼我当大梁,可我一早就让你蛀空了。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所以我恨你也没意义。”
爸爸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说:“爸没读过几年书,我是为了你,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和你妈吗?”
叶满又摇摇头:“你没体谅过我,也没善待过我。你分明知道怎么对人好,你对在座的各位还有一些外人都比我慈爱,你只是觉得我不配而已。”
亲戚们不干了:“这话说的,我们都知道你爸是个好人,够意思,他对自己孩子还能差了?”
叶满没理,他平静地说:“别以为我享了多大福气,我活着并不比你们轻松,过去二十七年我时时刻刻都在疼,没有一刻是不累的,我甚至没办法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这半年跟你们断了联系我才感觉到一点点正常人该有的开心,我才喘过一口气来。我今天说这些不是让你们知道你们对我有多恶毒,只是告诉你们,别再把自己当我的恩人了,我不认,也不要再联系我,咱们断了吧。
我得趁着喘过来这口气去找大夫救救我,得吃药,我得过我自己的人生了。”
妈妈既恐慌又觉得丢人,她大声说:“别说了,别说了,吃什么药?精神病才吃药。”
说完,又莫名其妙加了一句:“你看看你那头发。”
韩竞抱着双臂靠在墙上,皱眉看过去,叶满的妈妈正一种厌弃鄙夷的眼神看叶满,眼睛翻起来,在不停剜他,甚至身体也向后、站进人群里,就像叶满是个什么奇怪的脏东西,她需要和人群站在一起与他对立,并且迅速挑一个缺陷打压他,让他丧失自信,好拿捏。
她给人那种羞耻感太强烈了,就算是一个陌生人都不会轻易这样看别人,可这是叶满的亲妈。
让人心惊的是,叶满描述这些时没有人是真的心疼叶满的,他爸只顾着维护自己的形象和统治地位,她妈把面子看得比他重要百倍。
没有人心疼他,所以叶满现在连呐喊、生气都懒得,他一开始体验这个世界的温度就是冰封万里的。
“妈,你看看你,从来对我这么苛刻,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现在对别的小孩儿这么宽容,也让我宽容,却不肯对小时候的我宽容。”叶满对她笑笑,说:“你总是把我‘不懂感恩’挂在嘴边,是特别希望我感恩你给我这条命吧,但我不是很想要,我试着还给你很多次了,我自杀了那么多次,当还给你了行吗?以后,别再逼我回报了。”
叶满妈妈更加羞耻,她拒绝听叶满对她的指控,开始逃避,急促地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天天胡说八道!”
叶满没理会她说什么,淡淡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来看你们,我会换手机号,不再跟你们有牵扯。往后你们两个人的养老钱我也会按法律规定给,但别惦记那咱们都无福消受的一个亿了。”
说完,叶满站起来,跟韩竞说:“哥,咱走吧。”
没人拦他。
屋里静了,是叶满五叔先说的话:“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就给批过命,他天生体弱,华盖命,太阳星平陷,太阴星过旺,根本不能像你这么养!”
“还有这说法,啥叫华盖?”
“就是天生敏感,你越打,他越立不起来,就算是命格好的孩子,哪家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妈呀,那咋养?农村可没那条件养精细人,叶满他就是太脆弱了。”
“就是,敢跟他爸这么说话,打死都不过分。”
“你怎么不把自己家孩子打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