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我不饿。”
韩竞接话:“他刚吃过了。”
叶满妈妈说:“那咋办,我再给你炒盘豆芽啊?”
韩竞觉得自己都有点焦躁了。
一句话翻来覆去说,她好像完全听不懂叶满的拒绝,可她偏偏又是一幅很关心的样子,让人没法说什么。
韩竞:“他现在还不饿,你们吃吧。”
韩竞一句话让她停止了炒豆芽的重复,她叹着气跟韩竞抱怨说:“我就爱吃豆芽,他爷俩都不爱吃。”
原来她知道叶满不爱吃。
不说豆芽了,她又一脸目不忍视的样子:“你看看你那头发,那么长,丑死了。”
仿佛贬低叶满已经是她的肌肉动作。
韩竞在那一刻忽然有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家里,叶满要时时刻刻提防着爸爸的情绪反复无常,又被妈妈忽略真实感受反复地磨,正常人能在这种环境里待多久?
叶满妈妈离开了。
韩竞伸手,捂住了叶满的耳朵。
叶满一愣,翻起眼睛看他。
韩竞的手很大,可以包裹住叶满的耳朵和半张脸,微微压迫时,叶满的耳朵就出现了轰隆隆的、类似岩浆翻滚流动的声音。
外界一切的声音都被阻隔,他好奇地感受着这个奇特的反应,手压住韩竞的手背。
他轻轻开口:“像有火在燃烧一样。”
他的声音大得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呼吸都像是一场场飓风。
以前他知道会有这样的反应,可他没有琢磨过,真有趣,这样的话就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听见了自己的世界。
轰隆隆的声音,是血液流动的声音吗?砰砰的声音是脉搏……自己的身体也在时时刻刻发出声音吗?好神奇……
不知不觉里,妈妈刚刚给他带来的焦虑消失了,他爬起来,伸手捂住韩竞的耳朵。
韩竞挑眉看他,没说话。
于是那么慢长的空白时间里,两个人就这样静止着对视,一动不动。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身体可以供他驱使,它那样忠诚,眼睛看到的风景只会告诉他一个人,鼻子嗅到的气味也只反馈给他一个人,他遇到喜欢的人,身体也会替他开心,一起作用替他营造幸福感。
可他一度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甚至一度想要杀死它。
当他捂住耳朵时,他听到了自己身体的生机勃勃,会不会,每一个人就是一座高楼呢?这里面什么都有,他追寻的家与归属都在自己的身体里装着。
他放下手,问韩竞:“你听到了吗?”
韩竞从来都很懂他的抽象表达,并且不觉得莫名其妙:“听到了,你的脉搏。”
叶满:“嗳,韩竞,你说有没有可能,我自己就是一个高楼呢?”
他孩子似的说着天真的话,他说:“我走到哪里,它就会搬到哪里。”
韩竞眼底慢慢浮现笑意,愉悦地说:“你就是高楼。”
叶满躺到在被子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继续听自己身体的声音。
安静的、规律的、脉搏震荡的声音,仿佛置身高原的喇嘛庙,仿佛坠入幽深的地下溶洞,又仿佛奔走在迷雾丛生的公路……
他不停漂泊着,跟着谭英的步伐走在朝圣的路上,他把谭英当做朝圣的庙宇,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他一路朝圣试图寻找解脱的庙宇,或许一直在他的心里藏着呢?
“我想找人聊聊。”叶满又一个打挺坐起来,说:“找专业的人聊一聊。”
韩竞:“好,随时可以开始。”
叶满:“随时?”
韩竞:“我帮你找了一个不错的医生,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和她聊一聊。”
叶满犹豫:“收费很贵吗?”
韩竞:“现在你的工作足够负担得起。”
晚一点,家里来了好些人。
都是爸爸那边的亲戚,他们都听说了五百万的手串的事,也都知道他中彩票中了一个亿,然后给捐了。
大门口停了很多车,叶满连想都不用想,那肯定都是爸爸请来“教育”他的。
爸爸很习惯使用这个招数,让别人来教育叶满,让叶满知道他是多么不懂事、是被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孤立的存在。
门被一次次敲响、试图打开,家里的亲戚试图透过窗帘看里面的情况,还喊叶满的名字。
可是叶满一声不吭,关灯装死。
“这孩子怎么这么隔路呢?”
“我要是他爸我得气死,培养了这么多年培养出一个白眼狼。”
“怪不得上回那么说话呢,看不上看粮仓的活儿,搞半天人家发达了,翅膀也硬了。”
“如果不是他爸他哪来的今天?他是喝着他爸的血汗才活到现在的,说捐就捐,真以为自己是喝露水长大的仙儿啊?”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没出息的,怎么中彩票的不是我家孩子呢?”
“……”
七嘴八舌的低语嗡嗡地透过门窗缝隙传进来,安静的房内,叶满和韩竞靠墙坐着,小白狗也盯着外面,清冷死寂填充满这个房间,氧气仿佛被一点点抽离。
叶满动了动,韩竞立刻去看,发现他只是挠了挠脸,没别的动作。
韩竞与他并肩坐着,过往的那些年里,再多的险境与孤独都不及此刻他体验到的,那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反复摧残。
叶满从前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吗?他常常躲在角落里听着别人这样数落他吗?
他会想什么?他在想什么?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听他三叔说,夏天他爸打了他一巴掌,是不是因为这事儿跟他爸置气?”
“打他不是为了他好?提前打他让他知道社会复杂,是给他引路,让他出人头地,做父母的真难啊。”
“太能记仇了,连他爸打他都不能理解感恩,还指望他什么?”
……
这种场景对叶满来说很熟悉,他在亲戚眼里是没有尊严的,谁都可以侮辱他。
幼年的他就是这样,躲在角落里,听着那些人高高在上、充满正义感地审判他,他们很大很大,每一个像十头大象那么大,而他很小,像一只燃爆地球的十恶不赦的邪恶小蚂蚁。
更可怕的是,叶满到现在仍然分不清其中关切与暴力的区别,因为那些人很擅长把那些让叶满痛苦的东西合理化。
叶满快三十岁了,他们还是这样对他。
只是对不住韩竞,这么坦荡又堂皇的人陪着自己受这份委屈。
凉薄的空气披在他的身上,他低下头,脸颊忽然被轻轻碰了一下。
一手的眼泪。
韩竞心里怒气丛生,一点一点擦他脸上的水痕。
“小满,别怕。”他低低说。
叶满摇摇头,他把额头抵在膝上,蜷缩起来,于是眼泪染湿了裤子。
“没有啦,”叶满说:“你在我身边,我一点也没有怕。”
韩竞在他身边,他觉得很安稳,有寄托,所以他没有像从前那样无助和痛苦。
他只是控制不住哭泣本能,只是那些特定的人出现,他的眼泪就开始自动流出。
“要不咱们出去,把他们都砸一遍。”韩竞慢悠悠说着土匪话,却并不像在开玩笑:“韩奇奇能咬几个咬几个。”
韩奇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懂了,当真雄赳赳气昂昂地汪了一声。
叶满弯弯唇,说:“没必要,他们不懂。”
话到这儿,他忽然卡了一下。他明白过来,他那个生物学父亲不懂,不懂频繁打骂孩子会让孩子变笨,不懂他们的殴打不会让孩子变坚强,不懂被打出来的孩子到社会上也挨打,他们只是觉得自己打孩子会让孩子感恩戴德,把他打到大学毕业,他就一瞬间就能变成成功人士了。
可他们却忘记给孩子发社会上每一个人都吃过的智慧果。
门外安静了好长时间,妈妈敲响了门,说:“叶子,给你们送饭来了。”
韩竞下去打开门,叶满妈妈端着一帘子饭,透过屋里的灯光,韩竞看见里面有一盘黄豆芽。
他接过来,回头看叶满,却见他下来了。
“他们喝酒呢,”妈妈问:“你要不要饮料?我给你拿一点。”
叶满拿起衣裳,说:“我去见见他们。”
韩竞一愣,皱眉看他。
叶满经过他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韩竞,你陪陪我。”
韩竞点头,把饭菜放下,跟着叶满出门。
他不太适应这边的文化,生意也很少铺到这边,三个省只开了一家民宿,平时也很少来。
这是他的恋人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一种让人感到焦躁的环境,明明父母双全,亲戚一大堆,可生存条件却如此严苛。
他陪在叶满身边,在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给他支撑。
“我随时能带你离开,”在进门之前,韩竞对叶满说:“牧马人性能很好,就算前面是沼泽悬崖我也能带你过。”
叶满听清楚了,心里有了底气,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被赶出家门坐出租车狼狈回出租屋的可怜虫了。
叶满妈妈也听见了那句话,她脸色苍白,试图拉回自己的儿子,可那个孩子却对另一个人温柔地笑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
叶满走进了屋里,屋里十来个人正在吃饭喝酒,男女老少都有。
见他过来,都停了下来。
“儿子,快过来。”爸爸笑着叫他:“咱爷俩好好聊聊。”
叶满站在门口,说:“钱真捐了,你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