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封信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了。
“嗯。”叶满说:“卖信给我的人告诉我,他在垃圾站里找到这些。”
“怎么会这样?”那人沉默片刻,开口道:“这封信是说……”
这封信说的事,隔着十多年光阴,在214国道路旁,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再次开启。
彼时的叶满嗅着酥油茶香,烤着火,听到雨点踏踏实实砸在四周,难得觉得精神很好。
他蜷起双腿,目光注视着那封信,就如除了韩竞外,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
“噼啪”火声里,那位朝圣者将那封信译了出来——
亲爱的谭英,
我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你。年初的电话里你说今年会回到梅里雪山,会回来探望我,可我坚持等了很久,一直等不见你。
我想我可能没办法继续等下去了。我会在这个春天离开。你知道的,是因为我这一颗心脏。
近些天,我总是回想起你在这里的日子,那个冬天的每一个夜里,炉子里都燃着红彤彤的火,阿妈闭着眼睛诵经,酥油茶香飘满了房屋,灯渐渐变暗,我添上酥油,屋子就会亮一点,你喜欢裹着羊毛毯蜷缩在火炉边写字,写着写着,就昏昏欲睡。
我拾起你落在地上的本子,看到了你的诗,我总是沉迷在你的诗里,我想有一天你会出版自己的诗集,里面会记录着蒙古草甸、罗布荒原、横断山脉、天山深处……
如果说到梅里雪山,那大概会提及我,好姑娘,不要害怕,你做的事意义非凡,不要怕孤单,你的诗集所去的地方,我随之而至。
前些天,阿妈完成了她今生最后的布施,从天葬台下来,我察觉自己也要离开了,没有什么预兆,但是心里已经明白。
离开前我想去转山,我想最后看一次梅里雪山的日照金山。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如何才能看到日照金山吗?我告诉你那是一个人的勇气、运气、人品打动了绒赞卡瓦格博,这样才能看到日照金山。
我想或许我缺了一点运气,所以梅里雪山最近一直隐藏在雾里,难以看到真容。我一直守候着神山,希望再一次看到那样的奇迹出现,可直至昨天,我才明白梅里雪山不愿意被看到的原因,飞来寺里住进去了日本人。
我很生气,梅里雪山不接纳日本人,只要他们到来,雪山就不愿意露出真容。
我还记得我们相识那一天,在梅里雪山脚下,我们的小镇子里,你背着很大的行囊,愤怒地跳脚与人争吵,我好奇地走过去,才听明白对方是日本的登山队。
你是那样排斥他们,用雪丢他们,让他们离开我们的神山,以至于被镇长请去劝说。
我一直躲在外面听,等你出来,把你带回了家里,从那以后,我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你的勇气也影响了我。
所以我昨天去了飞来寺,找到那些日本人,请他们离开。
今早,雾散了,我在日照金山的光芒里给你写信告别。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你的生日就要到了,以防来不及,我就把礼物一起寄给你。
因为心脏,我无法出远门,也从未转山,你说今年春天你会替我磕满十万个长头祈福,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如果等你再来梅里雪山,山脚下已经没有我,请不要难过,那时我已经完成了今生的修行。
我今生最好的朋友,如果你看到信,再来这里,请在松赞林寺为我点一盏酥油灯。
我会一直为你祈福,祈愿你平安、幸福。
——梅朵吉。
第33章
从帐篷里出来时, 雨已经停了,乌云间露出天蓝。
半截货车上拉着行李,那几位藏族人又踏上了朝圣路。
他们匍匐在公路上, 渐渐远去。
风从山间吹来, 将叶满眼中的水痕吹落。
他坐在车里, 眼泪不断砸下来, 他不想哭的, 但是他的眼泪从来不受控制。
那是一封绝笔遗书。十多年前,叶满还在读小学,他不知道世界很大, 那个每天生活在恐惧和焦虑里的孩子不知道,隔了一整张中国地图,有生命正在离开,也不知道, 那有一天会与他扯上关系。
乌云正渐渐消散, 阳光洒下, 亮得刺眼。
韩竞正靠在驾驶室外的车门上,低头抽一根烟。
他穿着军绿色外套,背对叶满, 不看他的眼泪, 这种做法很温柔。
叶满不用遮遮掩掩,不用觉得在人前落泪羞耻,他又一遍遍看那张自己读不懂的信纸, 明白自己再也无法找到这封信的笔者。
那么他还去德钦做什么呢?
他无法理解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磕满十万长头,同样他带入那位藏族姑娘,也想不出来如果自己临终,会给谁写一封信, 他和任何人的羁绊都很淡。
想来想去,他又想起了那位叫谭英的女士。
她一个人去旅行,她一个人与人群对抗,她那样勇敢,隔着光阴,叶满都仿佛看到了她的背影。
他抬起头,看着车窗外刺眼的光,恍恍惚惚望见一个身材修长的背包客在前行,满身尘土,向着一座宏伟壮观的雪山。
“绒赞卡瓦格博……”他无意识地说出这个陌生词汇。
“卡瓦格博峰是梅里的主峰,藏语里叫绒赞卡瓦格博,意思是河谷地带险峻雄伟的白雪山峰。”驾驶室降下的车窗外,高大男人仍背对着,他遥望着远方的山峰,吐出一口烟,平稳道:“90年那会儿,有一个中日联合的登山队去到雨崩爬这座雪山,那会儿世上还没人登顶那座山。”
叶满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开口道:“他们成功了吗?”
“没有。”韩竞说。
叶满歪头看他。
“卡瓦格博有6740米,但视觉净高度比珠峰还高。”韩竞说道:“ 九零年那会儿,登山队不顾当地人的阻拦登山,遇上了强降雪,一连下了几天,第二年一月份,登山队与山下最后联系了一次,那之后就失踪了。”
叶满不禁想着,谭英那时遇到的日本人,是否就是这些登山队员。
韩竞:“到了九八年,牧民去海拔三千八百米的高原牧场放牧,看到山上有很多垃圾,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人骨头,七年前的登山队员才找到。”
叶满觉得哪里不对,说道:“那里海拔已经不高了啊。”
为什么会下不来,为什么会找不到?
“嗯。”韩竞拉开车门上车:“传说有很多。有的说法是梅里雪山将登山队的灵魂扣下七年,惩罚他们对雪山的不敬。只要有日本人到来,梅里雪山就会被浓雾笼罩。”
原来,梅里雪山不接纳日本人是这么回事。
叶满感到惊异,眼泪已经慢慢停了。
韩竞发动了车,继续向前。
叶满张张嘴,但半刻后,又缄默下来。
他还是想去德钦看看。
太阳没落山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林芝。这里海拔相对较低,让叶满久违的感觉到舒服,脑子也清明一些。
叶满看到了成片的花和水流,茵茵青草夕阳映照下呈现波光粼粼的光景。
民宿位置很好,视野开阔,一开窗就能看到山水,浅绿色的河水在山谷间蜿蜒,薄纱一样的云层在连绵雪山间浮动,山顶白雪覆盖,向阳的山坡,树木覆盖,万物生长。
风将来自雪山的气流吹来,进入房间里,却是温暖的。
身后门被敲响,叶满走过去开门。
韩竞站在门口,手上提着包,叶满正要把他让进来,却听见他说:“我能过来住吗?”
那个男人那样英俊、高大,望着自己的眉眼柔和绅士,轻而易举就能让人心动。
叶满心脏跳快两下,但很快他就控制住自己生理的悸动,他摇摇头,拒绝说:“我习惯自己睡。”
韩竞:“你这间有两张床。”
叶满:“嗯……”
韩竞心平气和道:“我有梦游症。”
叶满:“嗯?”
他诧异地抬头,他曾经和韩竞同床共枕过几天,并没有发现这种情况……不对,好像每一次韩竞都比他睡得晚,就算有他也不知道。
韩竞半倚着门框,那高大的身体使整个被橘色阳光填满的木色门框都变得狭窄逼仄。
“给你添麻烦了。”韩竞敛眸说:“自己一个人睡的话,怕走丢。”
下午的阳光落投射在他薄薄的眼皮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瞳仁也变得透彻脆弱,他好像在认真的求助,这种硬汉表现出的反差,让人即便怀疑也无从拒绝,更何况,叶满这个人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叶满缓缓退后,低头让出了房门。
和韩竞共处一室,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
以前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会亲会抱,会牵着手一起躺在床上闲聊。
那时叶满神经紧绷,努力把自己装作一个正常人,做任何事都尽量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脱离那个关系,自己已经暴露本性,叶满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了。
“我订外卖就好了,”叶满往床上铺着床单,说:“你出去吃吧,我要洗澡睡觉了。”
韩竞将背包放在桌子上,靠着电视柜看他看似利索,实则重复加反复的动作,开口提醒道:“现在时间还很早。”
才下午四点左右。
“啊,”叶满背对他蹲着,打开自己的拉杆箱,说:“我准备先看一会儿电视。”
韩竞余光扫了眼墙上的电视机,说:“行。”
叶满稍稍松了口气,听到门声响动,转头看,韩竞已经出去了。
他快速整理完刚刚磨蹭的工作。
在手机上点好餐,拿着洗漱用品进了浴室。
快速洗完澡,出来时餐还没到。
房间里就他自己一个人,太阳渐渐西斜,从明亮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这个被称为高原小江南的地方,绿草茵茵、遍地花开,更远处的山,被云雾笼罩,看不见样貌。
他躺在床上,歪头看着窗外,觉得这里真的像一幅油画,像假的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出去看看,他只想躺在这里休息,没有任何与世界相处的欲望。
餐送得很慢,他点的蛋炒饭过了将近一个小时都还没送过来。
他又打开了那封信,泛黄的信纸,展开在阳光下,盯着看得久了,那些奇异的字符透过纸张,仿佛在轻轻跳动,它重新年轻、仿佛笔者昨天才将它折好,珍而重之地塞进信封。
谭英……
她多少岁了?为什么会把信件扔掉?
她去了哪里,为什么那个卖信的大叔跑遍河北也没有找到她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