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下平复好了心情,他才去见姥姥。
姥姥还在和舅舅聊天,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好。
她笑着说:“叶子回来了。”
舅舅的声音传出来:“叶子在哪儿呢?”
叶满不想和舅舅说话,佯装没听见,走过去温柔地问姥姥:“聊完了?”
姥姥:“嗯,说完了。”
叶满:“那我打个电话。”
舅舅那边听见了,打招呼说:“那挂了,叶子,好好照顾你姥姥,有什么事跟我们说。”
叶满应了声,拿过手机,挂断视频电话。
他在姥姥床边坐下,趴到床上,说:“好受点没有?”
姥姥伸手,慢慢捋他的头发,说:“我没事,你这头发该剪了。”
叶满闭上眼睛,在姥姥的掌心里,他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回到了安全港湾,之前的恐惧被慢慢抚平,他撒娇说:“有人说我长头发好看。”
姥姥问:“朋友说的?”
叶满:“嗯!”
从前,姥姥最担心叶满没有朋友,交不到朋友,所以她常常问。
这是第一次,叶满给她一个底气十足的回应。
他交到朋友了。
姥姥也有些高兴,说:“你朋友长什么样?做什么的?”
叶满翻出手机相册,翻出离开贵州前和韩竞、小侯的合照给姥姥看。
韩竞长得俊,有正常审美的人都会觉得眼前一亮。
姥姥拿着手机看了又看,说:“长得真好,跟人好好处啊。”
叶满轻轻说:“好。”
他把姥姥哄着睡着了,拿着手机,到电梯那边无人的沙发上坐下。
明天就开庭了,他给韩竞打电话,两个人说了会儿话。
韩竞最后说:“我的事就要了结了。”
叶满挂断电话,垂眸说:“恭喜你。”
他弯着腰,把手机抵在额头上,一动不动,沉默得像个雕像。
他的面上平静,心跳却越来越快,强烈的恐惧感和快感在他的身体里相互对冲,让他手也开始轻轻发抖。
半晌,他点开手机,慢慢输入,把李鑫然的账号搜索出来,点击添加。
速度很快,对方通过了申请。
叶满掌心出了汗。
他没理会对方发的消息,直接发出视频邀请。
很快,视频接通了,对面的背景是一个温馨的家,李鑫然已经卸妆了,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她的老公跟着一起在镜头里,他先跟叶满打了招呼,笑得很灿烂:“哥们儿,你那烟真好抽!”
李鑫然也很高兴,抱着孩子凑近镜头,说:“宝贝,叫叔叔,快看……”
她现在过得很幸福,组成了一个那么温暖的家,叶满笑起来,可他并不为她的幸福感到高兴。
他努力表现得温和:“鑫然,我有些事想问你,关于以前的同学的。”
“朱鑫的事儿吗?妈的我回来越想越生气。”李鑫然眉头一皱:“我一直觉得那话不像你说的,不是你那他妈的不就是他说的吗?他骂我还把我当傻子耍呢!”
叶满慢吞吞说:“大学的时候,咱们班孙硕跟我是一个学校的,他跟我说过一些朱鑫造谣的话,咱们班一共四十三个学生,几乎每一个他都说过这种话,都说是我说的。”
李鑫然一愣。她反应了一会儿,说:“他图什么?”
叶满:“我不知道。”
他说:“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件事。”
李鑫然:“什么?”
叶满:“跟我说说他现在在做什么,还有,跟我说说你还记得的或者问问和你关系好的同学类似的情况,我说过他们什么话。”
旁边李鑫然的老公反应过来不对,他说:“哥们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想重新追究这事儿啊?”
李鑫然也有些警惕。
叶满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斯斯文文说:“没有,我就是好奇。”
听他这么说,李鑫然也放松了,她当然不愿意趟浑水,要是叶满真追究,她是不会说的。
可他只是好奇情况就不一样了,谁都愿意吃瓜,谁都愿意当英雄讨伐,当初跟别人一起议论叶满,现在当然可以议论朱鑫。
“前两年同学会见他那会儿他说做了老师,”李鑫然说:“应该不会变了。”
叶满哦了声,若有所思说:“这么厉害。”
李鑫然翻了个白眼,说厉害个屁,开始跟叶满聊起过去。
手机上录音正走着秒,不过对面不知道。
叶满始终微笑着,像是把那个表情刻在脸上一样。他听着李鑫然说过去的事,其实她没怎么变,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她兴奋地描述着那些对叶满过去的创伤,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利刃捅在他的身上,陈年的脓疮一个个被挑破,痛苦得他手都在抖。
他一遍遍说:“我不知道,这些事我都没有做过,我都不认识他说的人,我那时候话就很少。”
李鑫然老公皱着眉,说:“这人太恶心了,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呢?”
叶满垂眸:“我解释了,没人听。”
“……”
李鑫然:“还有还有……”
她继续说着,提着那些梦魇中的名字。
一直到了深夜,视频挂断。
他看过姥姥,下楼到车里。
韩奇奇睡得迷迷糊糊,从暖洋洋的毛毯中爬出来,爬进他的怀里,看着他打开电脑,打开一个文档。
那是叶满从福建回来开始做的表格,他一次次试图跟自己和解,他把过去的每一件事记录在里面,把他能想起的人填在里面。
他一个个写下来,试图一个一个跟自己和解,劝说自己放下,但没用的,他放不下。
他一遍遍听录音,把表格填充好。
然后打开县小学的教师名单,那么多人里,他仔仔细细往下找,然后找到了朱鑫的名字。
他内心里剧烈挣扎着,痛苦得一遍遍流眼泪,黑夜模糊,他抬起头,仿佛看见一个苍白少年坐在他身旁,无助地哭泣着。
“笨家伙。”叶满轻轻说:“你那时候一点办法也没有。”
转瞬,他又听到韩竞说:“我的事快要了结了。”
十二点已经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他慢慢平静下来。
早上,姥姥的血压又降下一些,一百五十左右,吃了一碗面条。
大哥一家赶了过来,叶满出去上了个厕所的时间,病床前被团团围住,那一大家子忙前忙后伺候,嘘寒问暖,孙辈承欢膝下,其乐融融。
在家族里,一般这种时候他是没办法近前的,他是个透明人,没有说话的份儿。
叶满走进病房,大哥笑着跟他打招呼,一个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站起来,看看他,叫了声:“小叔。”
叶满没和他说话。
从那场年夜饭上,他说才不要像叶满一样,说叶满是个废物后,叶满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了。
每个亲戚都说他是个好孩子,品学兼优,安静懂事。
可那跟叶满没关系。
他从来跟这些亲戚没话说的,在他们面前,叶满是没教养的那个。
他谁也没理,走到病房里,拿起自己的背包,跟姥姥说:“我有点事出去一下,可能过两天回来。”
“我们就弄了,用不着你了。”一人说。
这话说的,里外里都把叶满当成外人。
叶满垂下眸子,没说话。
姥姥难得开口道:“谁说用不着的?我就喜欢叶子在我身边。”
大哥连忙说:“你好几天没睡了吧,快速歇歇,我在这儿就行了。”
叶满拎着包出去了。
上午十点,叶满推开一个包房,里面正热热闹闹说着话,一共十来个人,周秋阳竟然也在里面,在跟老同学们叙旧。
他看见叶满稍微一愣,没站起来,也没有说话。
这场景和叶满的无数次噩梦重合,明与暗的光线里,周秋阳与他对立站着,站在那些同学那边,他有了更好的朋友,丢弃了叶满。
是王鑫然先开的腔儿,她热热情情说:“我就说你怎么还没到呢!”
“这是……”上了年纪的班主任疑惑地问。
全屋的人都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王鑫然道:“叶满啊,你们不认识了?”
“叶满?”立刻有人轻视地说:“是他啊。”
叶满没再看周秋阳,径直走向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秃了顶,有些显老的男人。
那人翻了个白眼,转头跟人说话,他坐着,叶满站着,他极度轻视,完全不把叶满当空气。
叶满抬起手,屋里顿时掀起一片白。
哗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