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幻想着,自己有这样的兄长和朋友,在他们这样的善意里长大。
可幻想终究是幻想啊,叶满已经长大了,零零碎碎长大了。
窗外大雪纷飞,覆盖这个烟火气十足的缓慢城市,多民族碰撞的风俗与味道将一扇扇窗点亮。
桌上的人都喝醉了,叶满也是,趴在桌上转酒杯,眼睛都是眩晕的。
晕着晕着,他又听有人对他说:“小叶,谢谢你。”
“不要反复和我道谢啦,我只是做了一件很小的事。”
“我做不了大事的,能找到他和我关系不大的。”
“我、我是个废……他说不可以对自己说坏话……”
韩竞扶住他的手,低低说:“小满,还认识我是谁吗?”
叶满摇摇头,说:“不认识。”
韩竞:“我是你的家人。”
叶满抬起眸子,泪眼婆娑。
一桌的人安静地看他,把他破碎的、痛苦的一切都看着。
“我是你的家人。”韩竞放缓语速,又说了一遍。
叶满很冷静:“我的家人不会对我这么好的,也不会这么好好说话。”
韩竞心一酸,扶着他的手都抖了一下。
“我们是家人,我只是刚刚找到你。”韩竞说。
他握着叶满的手,拉近自己,放在自己的鼻梁上:“记不记得?有人说过我们的鼻子很像,耳朵也很像。”
叶满不说话。
戚颂和叶满接触过,他知道叶满的一些事,有的人生动荡不安,有的看似顺遂却布满荆棘,谁也没法说谁过得更好。
叶满的成长经历一般人受不了,可他厉害在即使经历了那么多依然善良,依然勇敢。如果经历重重打压他仍有这样的品质,那就是他的天赋了。
他天生坚韧,天生就会爱人。过去他觉得不会爱,只是因为他汹涌的爱没有承载的地方。
“我也是你的家人,还认得我吗?我是戚颂。”
叶满看过去。
浓眉大眼的高合祥也说:“我也是,你叫过我一声哥,以后就是我的家里人。”
“哈哈,我也是。”
“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纷纷扬扬,叶满只觉得在店里说着说着话,他就趴在韩竞的背上,走在了西宁的街上。
“奇奇,奇奇……”叶满喃喃地重复。
“跟着呢。”韩竞停步,微微弯腰让他向下看,小狗正欢快地跟在他们身边,小小脚印踩在刚刚下了薄薄一层还无人踏足的雪地上,一步一个小梅花。
叶满放心下来,眸子又变得茫然呆滞。
“在想什么?”韩竞问。
雪轻轻落在叶满的肩上和发上,眉梢也是雪。
“在想,以后都不要跟你分开了。”他紧紧抱住韩竞的脖子,说:“你不知道我多想你,想你想到……我以为你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韩竞脚步微顿,侧头看他:“我也很想你。”
“前段时间……我的状态很焦虑,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给你一点支撑的,可去了才知道自己扛不住重压,太容易敏感神经质。我本以为能坚持和你面对那些,但这份压力传染给了你、也分散了你的注意。对不起,我就像病毒一样,让你更累……”叶满愧疚地解释道,这也是他这些天不敢主动面对韩竞的部分,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韩竞:“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在给我铺路,给我精神支撑,不要道歉。”
韩竞知道那段时间叶满常常心疼他到神经敏感,他皱皱眉叶满都要惊慌失措半天,他也知道,叶满会在避开他的时候焦虑到干呕,他太过在乎自己了。
他轻轻说:“以后没事了,我们有的是时间去慢慢痊愈。”
叶满“嗯”了声。
韩竞认真说:“你不是病毒,你是我的家人。”
话音刚落,他的唇角忽然被吻住。
于是他就不再继续说,偏头,张开嘴和他接吻。
满天的白雪里,他们就那样静静吻着,风也停了,雪直直坠落。
落后几步的小侯停住,下意识想挪开眼,却又觉得眼前的一幕太过美好。
他忍不住拍了张照片。
在拉萨初见叶满,那个深夜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宛如丧家犬的青年,他不会想到他会帮自己找到杀害哥哥的那条毒蛇。
那时候的叶满和现在的叶满,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叶满到家就睡着了,可韩竞还是把他放进了浴缸。
明天叶满醒过来,如果看到自己没洗澡就上床,就算睡得再好也会折扣一半。
和叶满相处这么久,他好像明白了叶满的洁癖并不是对一切脏污都不允许,而是他内心判定哪些东西脏,即使那东西再干净他也觉得脏,他接触了,自己就会被污染,床这个地方对叶满很特殊,他必须要“无菌”躺上去才能放松。
这一路上,他慢慢开始对韩竞所存在的地方脱敏,换句话说,韩竞是干净的,韩竞所在的床是干净的,他能接受,他也能接受韩竞上自己的床。
但是,这都有一个前提,上床前必须做清洁,即使很简单的清洁也可以,这样可以骗过叶满的大脑,让他认为环境是干净的。
叶满睡得很熟,脑袋轻轻歪在他的颈窝,柔软的卷毛儿有着清新的洗发水味儿,其实叶满总是很干净,哪里都干净。
韩竞偏头,在他的发间轻轻嗅着,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想起在四川,那条毒蛇已经认罪后,他见他的最后一面。
隔着玻璃,那个人带着锃亮的手铐,就像两只锁,狠狠卡在蛇头上。
他仍恶意地盯着韩竞,昂着头,好像在为自己所做的事骄傲着。
——
老婆,他说,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他活着的,以后我也注定了为他活着。
小时候我确实是那样的,我想杀了他,我为这样的目标活着。
后来就不了,我看过了这个世界,有了朋友,心里不止有仇恨了,多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时间在变,我的个性也在变,我慢慢疗愈自己,踏实地站在这世上,所以我有幸遇到了你。
侯俊走了,我想替他去死,可没用,替不了,一命替不了一命。
如果位置互换,我同样能为了他豁出命,但有一个人还活着,就得走下去,不能带着恨走,得带着好的东西走下去。
他说错了,我为了侯俊活着,为了自己活着,但绝对不是为了他,他算个什么东西?
我一直跟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做,但现在开始,我得跟你一起修行才行。
我想一起担着你的命运,也想你能担着我的,从你把我从水里救起来开始,你就担了我的命运,我把你从楼顶拽住,我就担了你的命。
我们早就分不开了,是两根藤缠在一起了,一起生一起死。
——
“哥,你能等一个人等这么久吗?”
“我不知道。”
“韩竞,别离开。”
“我哪也不去。”
“嗳嗳,韩竞,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啊?”
“我爱你,韩竞。”
“叶满和韩竞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现在他确定了,自己能等叶满,等一辈子。
小满比他小九岁,他得护着他,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起走下面的路。
他一路陪着小满,小满也一路陪伴他,帮他完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韩竞难以想象不稳定的小满自己一个人去取证追寻线索的情形。他又想起那天还未启航的渡口边,小满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其实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勇敢,他很少说话,但说过的话,自己都会尽全力做到。
——
收到你消息的那晚我一夜没睡,我看着你一条一条把消息发过来,看到你的第一段话的时候,我几乎也相信了鬼神的存在,如果不是这样,该怎么解释你在那个时间茫茫人海里一下就找到了双头蛇呢?
我安静地看着你发的那些消息,一条接一条,逻辑清晰,线索明确,一环扣一环,我想要找到一点疑点,可是没有。
你总是说自己不够聪明,可那些事随便挑出来一环都那么困难,你都做到了,并且做得非常完美。
就像过去几个月里,一路上,我们的旅途中遇到的事情基本都是你自己解决的,我没有插手太多,只是在旁边看着。
看你敏锐地观察这个世界,解决一件又一件的事,你让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幸运、有了希望,包括我。
我早就开始依赖你了,如果一天早上第一眼看不到你我就觉得不完整,如果不说出你的名字,就会觉得在荒废时间。
我不只是对你的灵魂、身体贪恋,我还想知道你的过去。你小时候最爱玩什么游戏,最爱看什么动画,想知道你读书时走神无意识在课本上写过什么,想知道你那时喜欢过的男孩儿长什么样子,有没有年轻时的我好。
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我会在走出可可西里的第一时间去你家里把你偷走,那样我们这一辈子就会很早遇见,多在一起很多年。
为了把之前的时间追回来,我们以后余生都要待在一起。
我爱你。
谢谢你存在这个世上。
——
他给叶满吹干头发,轻轻把他放在床上。
好些天没回来,快递堆在门口的柜子上,叶满对他太过于有边界,一个他都没碰过。
小侯坐在客厅打游戏,随口问:“睡着了?”
韩竞一边拆快递和邮件,一边应着:“他酒量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