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微微蜷起手指, 没说话。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男人慢慢站起来, 笑着跟韩竞说话, 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温和憨厚的果农,可这态度就是纯粹的挑衅:“他在五道梁就跟上我了,还上来跟我搭话。”
他慢慢踱步, 竟然在院子里收拾起了农活, 说:“他一直盯着我,抓着我,问我以前来没来过可可西里, 他扯开我的围巾看我,多奇怪的人啊。”
韩竞心脏抽痛,即使他早就推测到了,可他还是愤怒到了极点, 也内疚到了极点。
“我说我没去过,他不相信,我没办法啊。”那男人笑眯眯说:“我离开之前跟他开了个玩笑,我说我确实在可可西里杀过一个人,他竟然真的跟上来了。”
那个地方没有信号,只有侯俊一个人。
高海拔的极端环境里,他偏离国道,一路追着那辆车进了可可西里腹地。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疯了一样,一直追着我们撞。”
他手上的破碗“啪”地落地,碎成了渣。
他转身看韩竞,笑笑,轻飘飘说:“他一直撞我们,想把我留下。我没办法啊,我们只能逃啊,可车一不小心就失控了,撞了他的车头,然后,他就变成了一团烂泥。”
“我们不是故意的,我这边也死了一个人呢,”他笑笑,说:“我很害怕,他想杀了我,我都不认识他。老板,这是个意外,我们是正当防卫。”
小侯在山上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焦虑得要命,看院子里两个人的状态,竟然好像在闲聊一样,有说有笑。
韩竞却并没被激怒,他平静地说:“你因为一个意外徒步走出了无人区,逃到香港,洗掉纹身,还故意把脸给毁了?”
那人之前始终淡定,这时候却轻易被韩竞激怒了,他登时暴跳如雷:“我的脸!都是那个臭婆娘!她竟然给我下牲畜饲料!她把我毁了,我的一切全完了,我的肝肾,我的脸……我要杀了她!”
他盯向韩竞,眼神阴鸷:“我找她很久了,你知道她在哪吗?”
韩竞:“你是不是有三个孩子?”
“是他们告诉你的,怪不得。”男人皮笑肉不笑,说:“你告诉我他们在哪。”
韩竞:“告诉你可以,但你必须告诉我,你曾经在可可西里盗猎过吗?”
“盗猎?”他有恃无恐地盯着韩竞,说:“有证据吗?而且五道梁那件事只是个意外事故,车可不是我开的。”
韩竞闷闷笑起来,目光讥诮:“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果农冷哼一声:“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寻仇来的,你是谁?”
韩竞找了他几十年,可他连韩竞是谁都不知道,他握紧袖子里的东西,说:“你不是警察,你身上没有那种味儿。”
韩竞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是来送你去死的人。”
年纪很小的时候,他跟着巡逻队在高原上走,雪下得很大,冷得刺骨。
戚叔强硬地把他送出去,可没用,他会趁着所有人没注意的时候一个人跑进来。
后来反复十几次,他们没办法了,只能尽量带着他,保证他的安全,后来,他们发现韩竞不需要他们保护。
有那样一段时间里,韩竞不再开口说话,在无人区里游荡着,试图找到爸爸的魂魄。
他极致孤独,会做一些古怪的事。他用手指天上的彩虹,手却没有烂,指月亮,可没谁来割他的耳朵,他们说天上的星星如果数清楚多少颗会成为皇帝,如果数了但熟不清,就会变成哑巴,可他没成皇帝,也没哑。
他们遇到的偷猎者韩竞都会极残忍地对待,每一个人他都会评估是不是杀害父亲的凶手。
他想说出这句话,然后一枪送那个人魂归可可西里,然后让无人区的冤魂撕扯他,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韩竞找不到那个人,可可西里的魂魄没有保佑他,后来韩竞就不信鬼神。
再后来国家开始着重保护无人区,家门口变成了世界遗产,世界是谁嘛,太大了,搞不懂。偷猎的人渐渐消失了,他们的枪上交,牧民响应号召搬到城里去,搬就搬嘛,他也没有理由留下了。
在外面做生意的那些年,他一直没放弃找这个人,他在全国各地织下了一张网,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就为了把那个人捞出来。
他仍然没放弃找到那个人然后亲手解决他的想法,所以他虽然谈过恋爱,但从来没想过安定下来。
后来侯俊也出事了,自己怎么也找不到的人被侯俊遇上,他知道侯俊因为什么追上去,因为侯俊知道他执念多重。
可侯俊也死了。
从那以后,那个人也彻底销声匿迹。
韩竞面对着那个人,竟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些情绪起伏巨大,只是很累,特别累,他说:“你袖子里的刀拿出来吧,没有用。你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你老了。”
他老了,不同于韩竞曾日夜想象的样子,他脚步很虚,头发也白了大半。
人一生不过几十年光景,没有人会一直壮年。
他壮年的时候韩竞还很年幼,现在他已经老了,在韩竞面前不堪一击。
而他的陈述事实并没有让对方见好就收,反而激怒了他,似乎他的身体比任何话题都要让他在意。
他抄起一个废弃的椅子,猛地向韩竞砸过去,趁着韩竞闪开的时候,袖口露出锋利的刀刃。
这个状况太突然了,温右立刻冲了出来,想要帮忙。
但他却停住了。
韩竞被果农握着刀逼到了木架前,手攥着男人的手腕。
他低头看那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男人,语气里有一种极大的失望,因为这个失望,他冷峻的表情看上去有点难过:“这么多年为了你,我始终不敢松懈,但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紧紧握着那只指缝里都是黑泥的脏手,锋利的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忽然开始颤抖,像是在恐惧一样。
慢慢的,向前的刀刃开始后退,骨头咯咯响,疼痛让那人痛苦地扭曲起来,皮肤开始变得死白。
那把刀寸寸后退,而后,生生从韩竞的脖子,架到了另一个人的脖子上。
那脖子上,原本纹身所在的位置上现在是一层扭曲增生的疤痕,被刀子切出了血。
温右下出了一身冷汗,他快步上去攥住韩竞的胳膊,说:“别冲动。”
“把刀放下!双手抱头!”院外冲进来几个警察,小侯跟着跑进来,惊恐地叫了声:“哥!不要!”
“你太让我失望了。”韩竞贴近他褶皱惊慌的脸侧,低低说:“我小时候还以为你是个什么样的怪物,至少像藏马熊一样的猛兽才能杀害我爸吧?为了今天,我也让自己变成了藏马熊,可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那人已经万分惊恐,这么多年逃亡,他对警察的恐惧是深刻在骨子里的。
又惊又怒里,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个男人是谁。
他是当初在可可西里杀掉那个人的儿子。
他曾见过他的。
在可可西里偷猎怎么可能不知道巡逻队?这群碍事的东西,那么多羊杀死一个两个怎么了?又不是杀人!
那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盗猎,他以前是在阿勒泰地区贩隼的,不过不是直接出去盗猎那种,是接头的,并往境外送。像他这种接头人风险低一点,一般警察摸排很少能找到,那段时间阿勒泰地区打击力度太大,他就辗转偷着跑了,跟着人偷偷进入可可西里藏羚羊栖息地,同伙提前给他说过只要见到人就一定绕开,如果绕不开,尽量自保。
那天他们被发现了,一辆皮卡追了上来,手上拿着枪。
满地的藏羚羊已经被剥皮,跟他一起的人立刻上车逃跑,他慢了一步,摔倒在了沙坑里。
他被抓住了,说尽好话,但是对方不领情。
他没办法,他只能杀掉他。
杀了那个当地人以后,他扭过他的脸,记住他的样子,他摸出刀,跪在那里,继续剥藏羚羊的皮。
搭火一起来的只挑最好的,剩下的皮子损坏了,可他不能白来。
剥完皮后,他清理好所有痕迹,离开了那里。
无人区下雪了,他把羊皮裹在身上,他必须找到有人的地方,否则他活不下去。
他一直走到了快天亮,终于看见了有当地人的房子。
晨雾里,羊圈里的羊咩咩叫着,他慢慢走过去,透过雾气,看见房子里走出一个穿藏袍的小孩儿。
他正看向自己。
他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大人,伸手向他招了招,想叫他过来。
男孩儿挪挪步,就要过来了,忽然外面来了一群人。
那是巡逻队的人。
几只藏獒嗅到了血腥味儿,立刻冲过来,他只能仓皇逃命,他差一点就被藏獒撕了。
后来他偷偷返回了打听,才知道那个牧民家就是他杀掉的那个人家。
如果知道这就是当初那个人的儿子……他是不会留下他的。
“我没杀过人。”他惊恐之下,耷拉着的眼皮底下眼睛忽然露出一抹快意的笑,他低声重复:“别忘了,车不是我开的。你们带不走我。”
“肇事逃逸”的现场他布置得非常完美,不可能有问题。
就像命运开的玩笑一样,可不清楚命运在和谁开玩笑。
“谁说他们是因为你杀人来的?”韩竞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里面幽暗得仿佛一池死水。
安静的村庄少见来这么多人,有很多村民围着看热闹,院子里站着警察,这个院子曾经发生过很多残忍的争端与虐待,可第一次迎来外人,一时热闹非凡。
韩竞挑起唇,戏谑地说:“你忘了你的耙耙柑吗?”
那人脸色倏地变了,下一秒,他被韩竞一脚踹了出去。
身体几乎呈抛物线轻飘飘飞出去的时候,他在重重跌下去的时候迅速被警察按住,那时候他挣扎了一下,但自己这具身体已经脆弱到只剩空壳。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韩竞,他记得自己杀过的第一个人,那个男人的脸他始终记得清清楚楚,没有这个年轻人高,也没有他凶狠,但脸确实有些相似。
很多年前,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也是这样躺在地上,请求那人放过自己,可那个人不肯。他只能、就只能杀了他。
自己那个时候多么年轻体壮啊,是怎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连挣扎都没有余地……
都是她!都是那个女人,还有那三个小杂碎!
他们给自己倒酒时偷偷往里面化开激素药物,她在自己的饭菜里掺畜牲饲料,他的命就毁在了他们手里。
他这么多年逃亡里洗纹身、把双手的指纹烧掉、换身份,他藏得好好的,如果不是因为肾衰竭透析需要钱,他不会冒险去用退酸素。
“你……”他被警察控制住,提起来时,眼睛仍盯着韩竞,他大笑起来,说:“这么多年你就是为我活着的!我很快就会出来,可以后你也注定了为我活着,你这么恨,怎么不陪着去死啊?”
韩竞面色十分难看,上前一步,警察连忙去拦。
冷不防小侯忽然像蛮牛一样冲上去,狠狠踹在那人肚子上,他凶狠地砸在男人的脸上上,头顶戴的绿色帽子像风雨中颠簸颤抖的嫩荷叶儿,一招被风雨拔出,泥泞的根系拖泥带水,浑浊一片。
“你还我哥哥!我杀了你!”小侯绝望地嘶吼道:“我要杀了你!”
侯俊看到他这样,该多难过啊。
……
那份盖饭吃得实在有点辛苦,叶满就着苦涩吃了很多鸡肉,所以小侯的馄饨他几乎没吃,礼貌地推了回去,并小声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