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像那些叶满从前紧抓不放的感情,仿佛流沙,风一吹就走了。
现在呢,假如自己失联,若干年后,韩竞还会赶着来见自己吗?
他这样想着,竟然觉得,韩竞会来的。
这样的信心忽然让他不知所措。
“她现在只和一个孩子相依为命,一定很艰难。”莫青说:“那个孩子孝顺吗?”
叶满把自己知道的事讲给她听了,说了一路。这会儿被问得回过神来,说:“如果我不来,或许来的人就是他。但他不放心奶奶。”
莫青擦着眼泪,说:“谢谢你。”
叶满摇头,他垂眸说:“我做不了更多事了。”
叶满的私人物品寄存在酒店前台,他提着东西出来,同莫青告别。
“如果您找不到她的位置,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叶满温和地说:“金兰谱和信我要带回去,她找不到该着急了。”
莫青那双苍老的眼睛看着他,笑了笑。
她认真说:“你是个好孩子。”
粉裙子姑娘倾身,递向叶满一张卡。
叶满脸红了,摇头说:“听说,有好消息从远方来,就如拿凉水给口渴的人喝。我只是一个邮差,不需要这些钱。”
粉裙子的姑娘眨着大眼睛看他。
叶满笑笑,帮他们把门关好。
车开走,叶满正要挪步,看见了不远处停着那辆眼熟的车。
洪敬尧降下车窗:“我送你去口岸。”
叶满硬着头皮走过去:“我自己去就好。”
洪敬尧:“朋友都没得做了吗?”
叶满:“……”
他拉开车门,上了车。
背道而驰的商务车里,阿碧给嫲嫲读着手机相册里的笔记,那是叶满临走前拍给她们的——
外婆说:“你也喜欢这样,小英也是,冬天只要有太阳她就让我晒着。”
海岛潮湿,冬天很冷,我想谭英是担心她的健康,而我,这样阴湿悲观的我却是因为害怕那些阴影漫过她的头顶,把她埋藏。
我害怕她的年纪,害怕她常常说着说着就睡着,我束手无策,只能把她晒着。
她说墙上的照片里是她的金兰姐妹,她说:“我们一起上战场,在金兰谱上签了名,如果有一天我们中的哪一个牺牲了,剩下的人要帮着照看家里的老人。”
金兰同契——我没什么见识,又读不好书,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个东西的存在。后查找资料,也只看过民国时期男人们的契约,奶奶那份契约极珍贵。
她给我说了她的战争经历,她十六岁参加革命,打过日本人,抗美援朝时,又从福建调去了朝鲜。我听得入神,我向她提起谭英,谭英曾在梅里雪山谭英驱赶日本人离开。
外婆笑得开怀,说谭英的脾气像她。
我也觉得像。
……
第166章
阿碧清脆好听的声音慢慢念着, 莫青的眼泪一滴滴向下淌,说:“继续。”
阿碧喜欢那个青年的文字,滑动屏幕换了下一页——
男孩儿说, 这里从来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曾出岛读书, 有一天他忽然回到家, 看到外婆在院子里睡着了, 天下着雨。
从那之后, 他决定暂时不去学校读书了。
他说:“小时候外婆担心我是个外乡人被人欺负,就坐在校门口等我,我从座位上一转头就能看见她。我们朗读《和时间赛跑》, 课文说,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永远不会回来了。”
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永远不会回来了。
“虽然明天有新的太阳, 但新的太阳下不会有外婆了。”那个孩子这样说。
……
阿碧看看正哭着的嫲嫲, 翻页, 继续说——
“是政委帮忙写的字,”外婆忽然来了精神,指着照片给我认:“这个是大姐, 她姓方, 方慧珠,她没从战场上下来,是四川人。这个是二姐, 齐红梅,也是四川人,我只知道她后来嫁去了北京。这个是我,这个是四妹, 莫青,广西人,她长得最美。这个是五妹吴素芬,湖南人,她年纪最小,我们最疼她。”
“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一人战死,共奉椿萱……”
——
“如果没有这个年轻人,我们这辈子不会有机会见了。”她听嫲嫲说。
“我们应该好好感谢他。”阿碧回道。
“原来她还在想着我。”老人泪眼婆娑地说:“我也很想她啊。”
出关口,人来人往。
七天前韩竞在那边送自己过来,现在他终于要回去了。
他对洪敬尧客气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洪敬尧倒是并不尴尬,绅士地拥抱叶满,说:“再见。”
叶满有些仓促地后退,拉开距离,说:“再见。”
洪敬尧说:“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叶满这才放松了点。
他心里的石头落下,弯起眼睛:“如果你有一天来内地,我们给你做向导。”
洪敬尧看着他脚步轻快地进入闸机,跑得飞快,急于去另一个人的怀抱。
他回到车上,看看那只小狗,拿起那精心做的圣诞树照片,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叶满真是不给他任何模糊界限的机会,就连最后一句话都是说的“我们”。
他这样的忠诚,如果是给自己的就好了。
有一天他有兴趣去内地,跟那个所谓的男朋友站在一起,倒是想看一看叶满会不会择优选。可惜,他的骄傲暂时不支持刚被这样程度的坚定拒绝还追过关去。
无论如何,叶满的香港之旅至此画上句号。
交了很多税,带着一堆礼物坐车回到深圳,他又回到普通话语言环境,让他倍感亲切。
到达深圳时天已经黑了,他在路边找了个快递站,将快递一一邮寄出去,留下给韩竞的、给孟腾飞和外婆的,瞳瞳没回复地址,大概还在上学。
找了个酒店住下,他躺在床上给韩竞发消息。
“哥,我回来了。”
他攥着手机,等待韩竞回复,可直到他睡着韩竞也没回。
他想去找韩竞,可韩竞好几次告诉他直接回西宁,韩竞好像不想让自己去找他。
叶满这个人太过于敏感,他要猜别人的心思,怕逆了别人的想法,更怕给人添麻烦。
直至第二天早上,叶满再看手机,韩竞给他回复:“我帮你订好了票,回西宁吧。”
叶满问他在干嘛,韩竞又不回了。
他退了机票,没有飞西宁,而是转高铁回去了福建。
一周两次的船恰好被他赶上,他这次登船,船上多了几个人,应该是岛上居民,都在说当地话。
在依旧的风浪和咸湿闷冷的船舱里,叶满裹着几层衣裳,往手上呵了口气,握笔在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写字。
——
我还是决定回一趟海岛,因为我不放心金兰谱和信,如果在邮寄过程中出了意外,那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除此之外,我想知道莫青是否真的会来看外婆,我必须确定后才放心。如果香港的风不来,我就去北京,去金兰谱上其他人所在的城市去问,总归要让外婆见上故人一面的。
我想假如谭英还在,她也会踏上相同的旅途。
——
叶满停笔,看向窗外。海浪拍打着窗,起起伏伏。
和上次景色没什么分别,只是这次没有韩竞。
他有些失落,低头给韩竞发消息,小心翼翼问:“哥,我可以去找你吗?”
消息一直在转圈,最后变成一个感叹号,船上没有信号。
叶满轻轻扯动手上的皮筋,啪地反弹回来,痛得他手腕一麻。
片刻后,他闭上眼睛,试图睡着。
昨天还在香港的游艇上,今天就漂流去海岛,人生好像真的有无数可能。
他睡睡醒醒,把手插在口袋里取暖,试图让自己暖起来。
但是他的手一直没缓过来,湿冷空气总是能从他的每一个细微毛孔渗透进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叫醒。
此时船已经平稳下来,船工说:“已经到了。”
叶满连忙拿行李,走出船舱,巨大的风把他的身体吹得晃了晃。
而即便是这么大风,渡口上仍等待着一个少年。
他看到叶满,立刻笑起来,向他跑来。
“怎么穿这么薄?”孟腾飞接过他手上的东西,说:“你冷不冷?”
叶满看着少年冻得发红的鼻尖和耳朵,有些过意不去:“不算冷,快走吧。”
孟腾飞:“今天收到你的消息我就来等你呢。”
叶满:“外婆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