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邀请进了房子里,里面被收拾得很整洁, 但仍然抵不住衰败, 仿佛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格滤镜。
里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躺在床上睡着,皮肤有些黑,上面的褶皱夹着岁月的斑, 身量很小,盖着毯子几乎没什么起伏。
少年叫了几声,老人没醒。
叶满轻手轻脚放下礼物,说:“我们等一等就好。”
老板先回去了, 少年给两人倒了茶,然后坐在他们对面,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
厅堂里摆着桌子、柜子、椅子,正中央里面是一幅福禄寿图,图两侧贴着对联,东边墙上挂着个镜框,老一辈的人爱把照片夹在框里,外面覆一层玻璃,那么挂在墙上,当照片墙。
照片是黑白的,是些老时候的军人照片。
“这信是外婆写的,我认得她的字。”少年说:“所以你们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来这里是想找她。”
叶满:“是。”
少年把信恢复原状,说:“我们也不知道。”
叶满心里已经有准备了,可还是觉得有些失望,他们走这一路最终一点谭英的消息也没有,落了一场空。
人生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苦苦追寻未必能有一个完美结果。
少年一双眼睛从进门起就不停打量他们:“我叫孟腾飞。”
他是个稳重的孩子,可仍能从他言行举止细枝末节看出一点强撑出来的成熟,仍带着稚气。
叶满犹豫着开口道:“刚刚你说……你休学了?”
少年点点头:“我要在家里陪外婆。”
叶满:“可读书很重要……”
孟腾飞抬抬下巴:“重不重要是我定义的,不是别人,现在对我最重要的事是陪伴外婆,我可以在家里读书,以后我还可以去学校。”
叶满:“……”
他轻轻抿起唇,觉得自己在这个孩子面前像是一个浑身被拴满链子的人。
韩竞这时开口:“你叫谭英妈妈,你这些年见过她吗?”
“……”
少年沉默一下,说:“外婆说我小时候见过她,但我没印象了。”
“谁来了?”里屋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孟腾飞立刻站起来,跑进屋里。
叶满和韩竞跟着走到门口,见少年将那老人扶起来,然后熟练地擦脸、递水。
这海岛老房子里只有这祖孙两个,如果孩子离开了,就剩下一个老人,那该怎么度日……
老人精神看上去还算不错,身子骨也硬朗,自己穿鞋坐在床边,看向门口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说话也是刚硬利落的。
“外婆,”少年说:“它们是来找我妈妈的。”
老太太一愣,仔细看过去,似乎是眼神儿不大好了,逆着光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走吧。”
叶满话卡在嗓子里,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上门已经是冒昧了。
叶满鼓起勇气问了句:“这些年您一直没有谭英的消息吗?”
老太太淡淡说:“没有。”
少年不停地来回看,像是要说什么,可又规矩地没开口。
叶满点点头,歉意道:“打扰了。”
说完,和韩竞低低说了句:“走吧。”
韩竞没说什么,和他一起出门了。
那些礼品他们留下了,信也没带走,还给了主人。
出了院子,叶满明显心情低落,他把橘色冲锋衣外套拉链拉到最顶,遮着半张脸,眼睛耷拉着,低着头,像一只没精打采的小狗。
韩竞知道他难受,这一路走来,还是没得到一个好结果。
两个人在村子里慢慢地走,韩竞一把搂住他的肩,手臂搭在他的身上,说:“我们去海边走走?”
叶满点点头。
韩奇奇跟在两人身边,上午阳光将三条影子拉长。
韩竞温柔地说:“我们去买鱼吃。”
叶满转头看他,心想,他在哄我开心啊,我好幸福。
被关心的人是能察觉到的,尤其是叶满这样敏感的人。他的心情一点点放松下来。
“好啊。”叶满柔软地说。
韩竞微微靠近,那张英俊的脸在叶满的世界放大,背面是自由自在的风。
他的心脏先一步砰砰跳起来,不知道韩竞想要干什么,又好像知道。
他在韩竞靠近的时候微微噘起嘴,果然成功对接韩竞的嘴唇。
他为这种小默契开心了一下,弯着眼睛看他,有点小得意。
韩竞垂眸看着他淡色的嘴唇,说:“再来一次,做好准备。”
就亲个嘴而已,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准备的,要是有别人在场估计会觉得很无语,但俩人玩得有来有回。
叶满噘嘴。
韩竞低头向他靠近。
“等一下!”
有一道声音气喘吁吁从后面叫道。
叶满立刻装作无事发生,推开差点吻过来的韩竞,侧身看过去,孟腾飞站在岔路口那里。
他追了两人一路,跑得脸红,望着那两个忽然到访的陌生人、那两个世界上少有的与自己和外婆相关的人,大声说:“外婆叫你们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韩竞说:“走吧。”
再次回到那个房子里,那位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正坐在椅子上看信,戴着一个老花镜。
见俩人进来,抬眼看了眼,说:“坐吧。”
叶满有些紧张,因为老人的态度并不友善,且看起来性格比较硬,他面对这样的人时会不自觉露怯。
“你怎么会有这封信?”老人开口。
叶满坐得笔直:“我在拉萨从一个旧书摊买到的,一共有六封。”
老人:“给我看看。”
叶满:“……剩下的在民宿里。”
韩竞:“我回去一趟吧。”
韩竞去拿信,这里只剩下叶满,他规矩得像个小学生,重复说了一遍前五次都说过的话。
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沉默了很久,开口道:“你就为了还这些信,从西藏走到了这里?”
叶满点头。
他干瘦苍白的手指扣着自己的掌心,垂眸说:“我牵着的那只小羊嚼了信,就是您手上的这一封,我就买了下来。我那时很迷茫,不知道路该往哪里走,我看了这些信的内容,好奇、也羡慕这个收信人,就想……就想看看她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会拥有这么多情谊。”
笨拙的人有笨拙的方法去赢得别人的信任与好感,那就是直接捧出真心。善良的人会对你回报真心,恶人会利用它。
他说完这些,那老人笑了笑,和蔼地看着他,说:“能不能给我说一说你这一路上的事?”
于是那一个上午,叶满坐在那里说了自己一路的故事。
那过程中,他发觉自己走过了很漫长的一条路,可这样说起来,又好像只是阳光晒进门里偏移的一个小小夹角。
韩竞带来的信被拆开,老人细细地看,从她的态度不难看出她对谭英的珍视与思念。
因为老人问得细,讲到一半太阳已经到了当头,岛上阳光刺眼,温度也高了起来。
叶满停下说话,望着椅子上坐着的老人,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枯白的头发毛燥,那张脸上写满了峥嵘岁月痕迹。
“外婆睡的时候越来越多,也不爱动了。”孟腾飞把她抱起来,稳稳地往房间走,小心放到床上:“有一次我回来看她坐在院子里睡着了,天还下着雨。”
叶满理解了这少年休学的决定。
“你们留下吃饭吧,外婆醒来要和你们说话的。”少年说着,往厨房走。
叶满:“我来帮忙吧。”
孟腾飞没拒绝。
他从看到那些信开始就有些沉默,心事重重,低头忙碌的过程中,脸一直绷着。
叶满不善言辞,想问点什么,却犹豫很久没开腔。
“外婆说我是被妈妈捡来的。”孟腾飞忽然开口。
叶满转头看过去,那少年仍低着头,在认真刮鱼鳞。
“我不记得了,外婆说,妈妈带我上岛,帮我找了一家人领养,就走了。”他闷闷说:“我有记忆以来就在岛上,小时候的爸爸妈妈对我还好,但后来有了弟弟妹妹,他们带着他们离岛,就不要我了,那之后我一直跟着外婆。”
叶满大概能确定这个少年是谭英在广州捡到的那个,她不会平白无故带走一个孩子,一定是查清楚了,确定他没有依靠才带离广州,她做事一向周到,比如离开前还替苗秀妍解决了上学的事。
可她大概也料不到那家人不要这孩子了,最后还是一个老人把他带大。
“我记忆里没见过妈妈,但外婆说她是个很厉害的人,也很美,我一直想见见。”孟腾飞说:“这么多年,你们是第一个上岛来找外婆的人,也是第一个带来妈妈消息的人。”
叶满:“从来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孟腾飞:“只有我们。”
老少相携,那么孤独,可又那么温馨,叶满想起了自己的姥姥,可只要想起叶满就会难受。
叶满:“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