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抽出他的手机,躺下看他。
叶满睡得很平静。
这一路他每天都会观测他睡着后的状态,大多数时候他很不安,会说梦话、梦游,或者出冷汗。
但是最近这些日子,他睡得好一点了。
他开始不再作为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去认识世界,开始主动参与、与人交流。
一次又一次。
叶满长得很好看,眉清目秀,鼻梁高,眼睛大,脸型流畅柔和,没有丝毫攻击性,长得干干净净。
这一路的旅途里,其实他黑了一点,皮肤也糙了些,但看起来健康了一点。
海洋和天空的蓝投射进房间,阳光也晒着,他睡在草绿色的床单上,好像与自然融为一体。
韩竞轻轻帮他盖上被子,他已经很熟练这样做。
他那么深深看着他,想着,他和他来日方长。
风力预报显示第二天风力小,他们打算明天再去。
一下午加上一个晚上,两个人在民宿做自己的事,像平常一样。
叶满看看外语教学视频,弄弄视频,韩竞工作,偶尔陪着他一起看。
韩奇奇状态好多了,开始沉迷小狗动画片,叶满就投屏到电视上。
晚上学防身术,差不多把汗出透,叶满拿着本子,趴在床上写字,旁边是最后一封关于谭英的信。
——
吾女知悉。
我最近过得很好,腿不痛了,做事情也有很多力气,只是想你。
我想同你说一些恼人事,他们不再带我出海了。
我很不高兴,同他们理论了几次,他们把我赶下了船,我现在只能每天到石头缝儿里捡捡螺啊、贝啊的。
真是一群大惊小怪的后生,当初我在战场上时顶着枪林弹雨抢救伤员、战斗的时候,这些后生还没出生呢!真是让人生气!
那几只羊已经长得滚圆,可我不忍心吃它们,看着它们在岛上自由自在蹦哒,我总会想起你在的日子。
你上次在在羊群边上给我跳的舞很好看,我有见识,那是新疆舞,我有新疆来的战友,跳起舞来像很美很美,只是她们后来留在了朝鲜的雪里。
你穿上花裙子在草甸上跳舞给我看,后来有好几个后生跑来问我你的名字呢,我想问问你的意思,可你一直不来。
你人不来,寄东西过来不是平白让我想念你吗?
唉,现在也不用问你了,他们出岛去了,不是出海,是出去打工,行李装了一船,飘啊飘啊的就不见了。
最近觉得冷清,很多房子都空了下来,每天出入的多是我们这些上了年岁的人,好在还有你买的电视,摆在村里的戏堂里,我们闲暇时都会聚在那里看,最近大家爱看雪山飞狐。
看完回家,我打开灯时,觉得冷清,开门出去,去邻居那里看看,才想起他们已经离岛。
唉,我在村子里转弯,走到学校,遇见了刚下班的教师,也看了你寄来给学生们的书包和衣裳。
有孩子、有教师、有学校就好,那就是有希望。
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母亲?我真的想念你,我的女儿。
你把那些孩子送回家,你找到家了吗?找不到也不要一直执着了,回到岛上吧。
我实在想你,给你写一封信,见到信就来看看我,我在家里等你。
——
从信上大概能分析出的信息大概有,这是一位上过战场的老兵,当时写信时年纪已经很大,谭英叫她母亲,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这座岛屿实在不大,人们集中住在这个渔村里,交通不方便,一个星期只通两次船,年轻人出去谋生,留下的是老人,所以打听起来大概不费力。
叶满慢慢写下这些信息,发起了呆,大风呼啸吹过悬崖,海洋的声音那样清晰。
他和韩竞都默契的没有提起一件事,那就是十几年过去了,这位老人还在吗?
无论在与不在,他们已经到了这里。
“在想什么?”看他不再继续写了,韩竞关上房间的灯,坐过来,身上带着温暖的水汽。
“老公,”小狗冒险动画片的背景光线在夜里房间变换,叶满躺在床上,看向窗外:“那是冬季大三角。”
韩竞看过去,岛屿上没有过多光污染,蓝色大海上方博大的天空上,星河密布,即使隔着一扇玻璃,也能看到它的壮丽。
猎户座也在那里。
“嗯。”韩竞说。
叶满:“参宿。”
韩竞低头看他。
叶满眸子里映着薄光,轻轻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我们和谭英,会不会也像那样?”
第二天,天气晴朗,风减弱很多。
早晨,两个人提着礼品出了民宿,去农家乐吃饭。
昨天韩竞来过,老板热情地过来招待,说的是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叶满勉强能听懂。
“鱼、鱼面?”叶满脑袋里浮现鱼肉劈成的面条,点头:“好。”
“你们等下可以去断崖那边看,那边风景好。”老板笑着说。
叶满拿出信,礼貌又有些腼腆地说:“麻烦,向您打听个人。”
老板走过来,看那封老旧的信的落款,只是一眼,他就“啊”了声,说了句本地话,叶满没听懂,但他清楚老板认识写信人,心脏不由高高悬了起来,生怕听到什么坏消息。
“孟芳兰,”老板指着那信,笑着说:“就住在东边,你们来找她吗?”
叶满连忙点头。
老板:“我可以带你们去。”
所以,人还在。
叶满的心一下就放下了,不自觉露出笑。
“她身体还好吗?”
老板摇头:“婆婆这两年不太好,毕竟都九十几岁了。”
叶满:“……”
他沉默一会儿,问:“她一个人住吗?”
“不是,”老板说:“还有一个小孙子。”
两人对视一眼。
老板从冰柜里拿出鱼丸,开始准备面,叶满偷偷盯着,心道原来是鱼丸面,还以为是鱼肉做成的面。
老板边干活边随口说八卦:“那孩子是忽然被抱上岛的,抱来的时候只有四岁,一直在岛上长大,后来岛上学校关停了,才出去上学。”
那顿早饭叶满吃得不多,他心情有些紧张,不知道即将见到的最后一封信的发出人是什么样的。
老板热情地给他们引路,从渔村穿过,一路上行,其中很多房子都已经废弃、不住人。
老板说:“这些年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人了。”
白天天气没那么冷,阳光晒下来暖洋洋的,叶满边走边观察这里的建筑。
好像多数是石头和水泥砌的房子,房子上面装了很多窗,远超叶满认知水平的多,而且多数是很窄的小窗,且每家每户二楼都开了一个门,有的没有护栏,也没有下来的阶梯,房顶瓦片压了很多石头,像某种神秘信仰。
他这样好奇,小声和韩竞议论。
韩竞跟他说:“装窗可能是因为这里靠海,风大,不能开很大的窗,为了保证通风才这样设计,瓦片压石头应该是怕风把瓦吹跑。”
至于门,农家乐老板笑着解释道:“二楼开门是为了留出来扩建,等富裕了就加盖房子。”
叶满心想,这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福建人对盖房子的热情是他想象不到的。
“这里应该有一个戏堂。”叶满说。
“是有的。”老板指指刚刚经过的地方,说:“那里就是,平时老人们会去那里坐坐。”
完全听不懂,还是韩竞给他翻译的,不过有的话韩竞也听不懂。
走了大概十来分钟,他们到了目的地。
第152章
那是一个老房子, 周围的住户都空了,但并不破败,只有这一家还有日常人住的痕迹。
老板在门口叫了声:“婆婆, 有人上岛来找你!”
院子里传出脚步声, 稳健、速度很快。
叶满看过去, 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皮肤黑, 长得壮, 浓眉大眼,身板姿态挺拔周正。
他先扫了眼门口的人,目光也是稳的, 情绪不外露。
老板表情看上去有些疑惑,和当地话少年交谈几句。
韩竞低声跟叶满说:“他问他为什么在家里,没在上学……那男孩儿说他休学了。”
叶满仔细打量那少年,低低跟韩竞说:“你记得吴敏宜说, 谭英曾经抱走一个流浪的孩子吗?”
韩竞:“年纪对得上。”
“你们来找我外婆有什么事?”少年把目光转向他们, 普通话很标准。
叶满:“我们是因为一封信来这里, 十几年前寄给一个叫谭英的人的信。”
少年猛地一颤,失声说:“妈妈!”
叶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