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帮着把牵引绳挂上,往那辆面包车里看了一眼,里头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甚至还有被子和鞋,这一路晃得差点被车吐出去。
他没露出什么异样表情,说:“我叫叶满,怎么称呼?”
“我叫潘米水。”年轻人擦擦脸,没精打采地说。
叶满:“你什么时候开始走的?比我们还快。”
潘米水说:“他赔完钱就走了。”
当时警察来了以后,加塞的车主没话可狡辩,直接赔钱了事,他们的车问题不大,也没多纠缠,就先走了,这小孩儿也是被赔了钱。
他比自己小好些呢,身上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还被人扯坏了,叶满心里觉得不落忍。
天黑了,天又冷,叶满从后座翻出自个儿的外套递给他,说:“你上我们的车吃点东西休息休息,我去开你的。”
韩竞:“我去吧,那车后面露个洞,你感冒刚好没几天。”
潘米水低着头,像个斗败的公鸡,白天和人打架的嚣张模样都没了。
夜里温度只有五六度,那年轻人冷得厉害,裹着叶满的外套发抖,一米八几的小伙子,营养不良似的,骨头棒子支楞着,抖起来有棱有角。
叶满和韩竞打好招呼,发动车,继续往前走。
开了会儿,那小年轻又开始哭。
叶满被他哭得心里也开始酸,他这人很容易被别人的情绪感染。
他下意识哄:“前面那箱里有水和吃的,吃点好吃的,心情会好点。”
叶满哄人时语气很软,他又很少和人打交道,把握不好度,听起来就很像哄孩子。
可挺管用的,潘米水拉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瓶水,慢慢喝了一口,终于小声说了句:“谢谢。”
叶满:“他赔你钱了吧?”
潘米水:“嗯。”
叶满:“那怎么还哭?”
潘米水说:“我的家没有了。”
叶满没听明白:“家?”
潘米水指着后面那辆车,说:“我住在上面。”
叶满:“……”
他问:“你是自驾游的?”
这一路遇到不少自驾游的人,什么样的车都有,住在里面环游全国,当一个移动的家。
潘米水不是,他说:“我就那一辆车,我没地方住了。”
韩奇奇对每一个进入车里的人都很警惕,坐在后面盯着那瘦巴巴的年轻人,守卫主人。
叶满慢慢意识到了什么,小心地问:“你爸妈呢?”
潘米水:“他们早就死了。”
叶满心里一疼,轻轻说:“对不起。”
潘米水无所谓:“没什么对不起的,他们对我不好。”
叶满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从外套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颗水果糖,放在掌心递给那小孩儿。
潘米水愣住,伸手,轻轻拿走。
他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巴里。
莫名其妙的,他恢复了一点元气。
“你们来旅游吗?”潘米水不哭了,主动搭话。
叶满:“算是。”
潘米水没接着问,低头折糖纸。
“你们把我放到废车场就好,前面那个县城有一个,就在路边,二十几分钟就到了。”那年轻人说。
叶满:“好。”
车里安静下来,叶满看后视镜确认韩竞的情况,一切都很顺利。
雾没有散的迹象,叶满担心那小孩儿心情不好,不善言辞的他开始搭话:“今年多大了?”
潘米水说:“咱们两个差不多。”
叶满:“我二十七。”
潘米水:“……我二十。”
二十岁,还是个孩子。
叶满心里叹了声,看他一眼,说:“没读书吗?”
潘米水:“初中毕业就没在读了。”
叶满又看他一眼,稍微有些走神:“现在在干什么?”
潘米水蔫吧吧:“帮人拉货,现在做不了了。”
叶满再看他一眼:“一会儿要把车卖掉吗?”
潘米水:“嗯。”
他看着后视镜里那辆车,轻轻说:“我舍不得它。”
叶满大概能明白他,能明白他对车的感情。
可路有终点,二十分钟后,他果然看到了废车场,高高的牌匾隐藏在大雾里,看起来阴森森的。
时间太晚,已经关门了。
韩竞从车上下来,家人看那年轻人把自己的家当往下搬,一样接一样,一边搬一边哭。
他本来就长得瘦,就剩一副骨头架子,那张脸上肉全都凹下去,显得很丑,哭起来更丑。
他没用别人帮忙,把东西弄下来,就跟俩人说:“你们走吧,我在这里等他们上班。”
韩竞:“我们可以帮你送行李。”
叶满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别再问。
潘米水说:“我没有地方可以送。”
韩竞就不说什么了,他们没法做得更多了。
潘米水脱下叶满的外套,递给他,说:“谢谢你,哥。”
叶满没接,他说:“不值什么钱,你穿着吧。”
说完,他上了车。
韩竞发动车,等经过县城,再开半个小时就是市里。
韩竞:“你那件外套……”
叶满低着头:“四十多块钱买的,穿好几年了。”
韩竞轻叹了声,叶满听见他低低念了一句:“我老婆心怎么这么软……”
雾不见小,到了县城怕出事故,韩竞控制着车速。
刚开出不到一里地,韩竞把车停了。
叶满降下车窗往后看,一个枯瘦的人影正追着车跑,在雾气朦胧里跟闹骷髅似的。
边跑边喊:“停车!停车!”
叶满立刻下车,跑回去,扶住潘米水,问:“发生什么事了?”
潘米水气喘吁吁,把手摊开在叶满面前。
这里有路灯,穿透白茫茫的雾照在俩人身上,叶满看清了他手上的东西。
“这里面有两千块钱,还、还你。”他边喘边说。
叶满愣了一下,问停好车过来的韩竞:“哥,你在我这件衣服里放钱了?”
韩竞:“没有。”
但那确实是两千块钞票。
叶满问潘米水:“这不是你的钱?”
“不是。”他摇头,把叶满那件外套的口袋翻开,口袋里破了个洞:“这里面是破的,钱漏到里面去了。”
叶满仔细回忆上次穿这件衣服是什么时候,在戚颂家他放进洗衣机洗过,之后就没穿,再之前……他去鲁长安家里穿的是这一件。
他记得……这件衣服放在杜阿姨的房间过。
他眼眶一下就酸了,心脏一下就烫了起来。
他没接那钱,说:“你留着吧,应应急,以后别人需要帮忙你就帮一把。”
韩竞在一边看着他,有些挪不开眼。
潘米水摇头,说:“我不能要。”
叶满说:“拿着吧。”
僵持几秒钟,潘米水低下头,慢慢攥紧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屏幕破碎的手机,说:“你给我留个电话,我赚到钱还你。”
叶满对他笑笑,说:“不用还,以后你遇上有需要的人,就去帮一把。”
这会儿雾有些散了,人脸没再像蒙着一层,看得清楚一点。
叶满看着那个瘦巴巴的小伙子,目光停留了好一会儿,开口说:“再见。”
车开出去很远,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直至被大雾吞噬。
叶满怔怔看着后视镜,想起了上一次在贵州的大雾,他也是在雾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