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跟爸爸还有爸爸的一个朋友、一个学生,四人做火车来到西北。
人生地不熟,口音都听不懂。
她跟在父亲身边,时刻关注他的身体状况,跟着下火车,转大巴,走了几十里荒凉土路,到了一个小镇。
爸爸的学生不停给她献殷勤,一路上缠得她心烦气躁,可她又生性温柔,拒绝的话在别人听来不痛不痒。
爸爸一心在古董上,根本没时间关注她。
住宿的地方是个小旅馆,环境很差,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经常会有人用那种贪婪又直接的目光盯着她,每天回到房间,她都必须紧锁房门。
卖古董的人一直没露面,只派了个向导过来接待他们,领他们闲逛,他们不得已在镇上住下,镇上很热闹,路边有很多摆着摊位卖古董的,破烂陶器、铜钱、瓶子、箭簇、佛像……
苏眉从小耳濡目染,虽然不精通,但能看出来大部分都不值什么钱。
来这里逛的人也杂,有的看起来像乞丐,有的看起来像大老板,口音五湖四海的。
爸爸一来就挪不动脚,开始在这里四处看,淘东西。
夜幕降临的时候,街上演起皮影戏,那戏腔尖锐诡谲,晃动的影子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紧紧跟着爸爸,终于他逛够了,几个人一起去餐馆吃饭。
餐馆里很挤,油腻腻的,带一股子羊膻味儿,她是家里仔细养出来的花朵,受不了这种环境,饭都没怎么吃,坐在那里很不自在。
这不大的屋子里吵吵嚷嚷,人越来越多,她蹙眉抬头,瞧见几个男人走进来,她没再继续看,低头劝说父亲:“我们快回去吧。”
桌上那眼冒精光的向导说:“我朋友马上就要过来了,他带着个好东西。”
她觉得父亲有点着魔了,反复劝说,父亲不肯,父亲的那位学生忽然呵斥一声:“你一个女人懂什么?闭上嘴,别影响老师的判断!”
她从来没被凶过,一时愣了,脸皮阵阵发烫,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她看向父亲,父亲有点不高兴学生这么骂自己的女儿,道:“注意你的态度!”
可也就这么一句话,没再多说什么。
她盯着那个年轻男人,那男人正轻蔑地看她,这么多天献殷勤,他已经装够了。
她到底是教养好,没多说什么,坐在父亲身边,一言不发。
父亲拍拍她的手,说:“小眉,爸爸这一次一定能买到最好的藏品。”
过了会儿,果然来了一个人。
那人长得很黑很瘦,手上有老茧,不爱说话,眼神渗人,他手上拿着个不起眼的黑布,把布打开,里面是一个象首金刚香炉,还有一个人面像吊坠。
以她的眼力,觉得那东西一定来自于唐朝,老东西,也是好东西。
爸爸用放大镜仔细看了很久,那人说:“先给一百万,明天我就带你去看剩下的。”
“那铜镜……”爸爸心心念念那个铜镜。
那人说:“我们老板说,那只是个交朋友的礼物,你的了。”
这听起来太可疑了,很像来路不正。
可爸爸很兴奋,连连应下来,让她给钱。
晚上回小旅馆,她陪着爸爸看了很久,爸爸跟她讲历史,神采飞扬。
既然他高兴,她就不再说什么,把他劝上床睡觉,自己回房间去了。
她有点睡不着,在这种地方她还是不习惯,外面刮起大风,窗户呼啦啦响。
她觉得自己头上有沙子,就出去打水,回来洗。
出去时迎面撞见几个男人,她连忙低下头匆匆走过去,打水后又跑回屋。
好好洗了个头,她正用毛巾搅干,正要换衣服,柜子那里忽然有声音。
她吓了一跳,心脏高高拔起来,慢慢往门口走。
或许察觉了她要逃的意图,柜子门一下被打开,爸爸那个学生跳了出来,慢慢向她走过来:“苏眉,我喜欢你很久了,老师答应考虑把你嫁给我。”
她是个温柔又素质高的人,可没什么攻击性,听到这话气得手脚麻木,眼眶发红,说:“你给我出去!”
男人向她走过来,嘿嘿笑着,说:“我知道你这几天都很害怕,每天睡觉都要抱着棍子,现在不用怕了,我抱着你。”
这句话让苏眉毛骨悚然,她每天都反锁门窗,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柜子……她嫌脏从来没打开过,他每天都躲在这里面吗?那她岂不是每天睡觉都对着一只眼睛?
这时候已经夜深人静,爸爸吃了药已经睡着了,醒不了,她怎么办?
男人一步步逼近,苏眉猛地抄起门口的脸盆向他砸过去,水淋了他一身。
趁他没反应过来,苏眉快速打开门,向外面跑。
男人立刻追上来。
小旅馆二楼黑咕隆咚,她根本什么也看不清,跑得踉踉跄跄,根本不敢回头看。
然后,她装进了一个人怀里。
她能嗅到他身上干净的肥皂气味,还听到了他踏实厚重的声音:“有人在追你?”
她还是单纯,见到救星一样放下戒备,连忙说:“他、他……”
后面没人。
走廊里安安静静,那个流氓没跟上来。
一道手电光从楼梯口出现,几个男人走了上来。
她借此看清了她撞见的男人的模样,他和自己差不多年纪,长得很高,浓眉大眼,很敦厚的样子,也很好看。
“怎么了?”一道没什么起伏的声线问。
苏眉看过去,见那是一个年纪很轻的青年,高眉深目,气质有些锐。
扶住她的男人绅士地收回手,说:“我也不知道。”
他问苏眉:“怎么了?”
苏眉:“刚刚有人在我房间里。”
男人说:“我跟你去看看。”
在房里检查一圈,男人说:“他应该是躲在了柜子里,以后住这种地方屋里都要检查一遍。”
她连忙点头。
男人忽然盯她一眼,说:“那是清朝的东西吧。”
她看向自己手上的桌子,有些惊讶他能一眼看出来,彬彬有礼地说:“是的,家传的。”
男人点点头,走到门口,低低说:“关好门,以后也别让陌生人进你的屋子。”
苏眉红了脸,终于意识到自己警惕性有多低,又开始害怕起来。
好在男人没有多留,就要离开。
走到一半又停下。
他站在黑暗里侧身看苏眉,说:“好好看看那几样东西,小心被做局。”
苏眉心里一惊,想要再问问,人已经走了。
……
叶满听得入迷,捧着那本相册好久没翻动了。
他稍微打了个岔:“那个问话的是竞哥吗?”
苏眉嗔他一眼,笑盈盈道:“是他,假如你看到以前的他,就能知道他对你是多特别了,简直是把你捧在手心里。”
叶满窘迫,磕磕绊绊说:“他、他年纪大了,变了。”
苏眉噗嗤笑出声,说:“他是会收敛了,但他对你特殊宠也是真的,换谁都能看出来。”
叶满脸皮薄,想起韩竞,那苍白的脸染了红,他怕被发现,连忙说:“后来呢?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苏眉叹了口气,说:“第二天我和爸爸说这件事,但那个流氓说什么也不承认,带我爸来那个朋友也给他作证,那时候我就察觉不对了,他们是一伙的。”
所以……那个陌生男人说的是真的。
她劝说父亲,但固执的父亲根本听不进去,打包好行李上车,要去见卖家。
车已经要发了,她不得已只能跳上车。
这次那个破破烂烂的大巴车开了很久,黄土地刮来的风让世界都混混沌沌,看不见太阳。
她试图跟爸爸说这东西有问题,爸爸说,如果这有问题,那这个人造假技术一定已经登峰造极。
他们就这么晃了一上午,中午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房子。
它是从土脊里挖出来的窑洞,很破败,不像常住人的。
他们走进去,见里面站着三四个人,正在喝酒。
见他们过来,极热情地跟邀请他们一起坐下吃饭。
他们看起来没什么恶意,一直喊父亲老师,捧了他好些话。
可苏眉很不安。
她问:“我们怎么回去?”
一个男人笑着说:“那大客车一天跑一个来回,明天早晨车就来了,我们送你们回去。”
她心想,今晚要和他们一起过夜了吗?
爸爸已经迫不及待,擦擦眼镜问:“东西呢?”
那些人腾出桌子把东西从箱子里摆了出来。
一共七件。
就算苏眉业余,可她也能看出来这些东西价值连城。
她担心这些东西的来路,但爸爸已经确定是真品了,就不会错过。
“这些都是好东西!”爸爸拉着自己的学生,给他讲解这些东西,喋喋不休。
苏眉感觉非常不安,抱着手臂打量在场的人。
他们脸上挂着笑,很殷勤,说这都是民间收上来的,绝对是真品,如果不是有人搭线绝对不会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