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没说话。
操老能看过去,她又睡着了。
那对话断断续续。
操老能拼拼凑凑关于她的事,大概得出了这么个结果——
谭英是养老院的院长捡回来的,院长坐长途客车,从西往东来,人上上下下,经过了好些省,没人知道孩子什么时候上来的。
总之她一直在哭,旁边没有大人看着。他不落忍,去把孩子抱起来,那孩子到了他怀里就不哭了,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笑。
他这一抱就放不下来了,下车联系了警察局,没有她家人的消息,他就把她带回了养老院。
她是养老院里最年轻的了,比那只三岁的小黄狗还小,是妥妥帖帖地被一群老人养大的,从小聪明漂亮又大胆。
他们把谭英当自己的孩子,或者说生命的延续,直至老人们一个一个离开,最后政府征地,剩下几个都被接回去,再一个一个死掉。
能变卖的都被工人变卖,包括那些无主的信件。
最后,没有人再知道谭英的来历了。
操老能又等了会儿,她醒了,问:“说到哪了?”
操老能:“她为什么不回来了?”
老太太说:“她不说,但我知道,她病了,她流血了。她不想让我们看见她病了,我们也从来不许她给我们任何人送终。”
天黑了,万家灯火。
操老能把老太太抱进屋去,燃起灶台给她做了顿饭。
冷锅冷灶,始终没有子女来看她、给她送饭。
饭香传出来,里头躺着的老太太扬声问:“是小英回来了?”
操老能没答,往锅底塞了几根木头。
他端着饭拿到老太太身边,转身走了。
他走出了那个村子,村子里起了狗吠,他背着包,走了半晚上,进了城。
上火车回到贵州,从此没去过北方,也没离开过县城。
叶满在酒店用笔记录下这个故事时,眼睛有些累了,抬起头向前看,就好像看到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穿着一身白裙子,像和医生描述的那样,她坐在阳光里,像一个温柔的剪影。
白天,齐水县城,来富小卖部里,叶满捧着温热的茶杯,问:“你找谭英是因为写信的那个孩子吗?”
他顿了顿,说:“抱歉,因为信里并没有写太多信息,我只知道,那个孩子后来又来了这里。”
操明:“对,他是我爸这么多年没出过门的理由。”
叶满一怔:“没出过门……”
操明:“我爸一直等在小卖部里。”
操老能说:“我在赎罪。”
天下着小雨,水汽蒙蒙。
操老能说,谭英来的那天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天气,一个个头高挑的漂亮姑娘走进来,问他有没有烟。
她穿着一身不打眼的黑衣裳,乌黑乌黑的长头发挽起来,胡乱用皮筋盘起来,束在脑后,走路时低着头,没什么声音,跟猫似的。
县城那会儿常来外地人,老公路经过这里,不少司机会经过这儿去云南、四川、广西、湖南……他的意思是,这里也曾四通八达。
操老能对她印象有些深,倒不是因为她长得多出众,而是她身上有股子奇特的气质。用他们的想法来说,就是这女的不简单,身上有股子狠劲儿、有故事。
这路上南来北往的人哪个没点故事?但她不太一样,她不像是赶路的。
小卖部就开在国道边上,有不少人来买东西,生意也还算可以。家里那会儿有三个孩子,平常他不太让他们在小卖部里玩,因为这里路过的外地人多,不安全,但那些天家里有事,他就只能把孩子带在身边。
操老能把香烟给她,她低头点燃,抽了口,眼睛往门口接水玩儿的小孩儿身上一瞥,说了句:“看住了,别挪眼。”
说完这话没多停留,顶着雨走了出去。
“我叫邻居帮我看店,去给小饭馆送油,又见着了她。”操老能说:“她站在街角,盯着那个饭馆,像是在看什么人,我也想知道她在看什么人。”
进了小餐馆,里面人都满了,不少货车司机在这里吃饭,还有些打包的,老板忙得满头大汗,对送油的他谢了好几声。
老板娘在打包,操老能问了句用不用帮忙,老板娘应了声,说:“不用,快忙完了。”
那打包的外地男人提着饭走了,老板娘嘀咕一声:“也不给孩子买点吃的。”
操老能没多留,准备回小卖部,出门时瞧见那墙角的女人不见了。
他心里有些奇怪,但并没多想,回到家里孩子们已经睡了,他就坐在门口编竹筐。
这事他没放在心上,但没过多久,他这平平静静的小卖部忽然闯进了人,那是他和谭英故事的开端。
“她抱着一个孩子,五六岁大,忽然跑了进来,跑得很急。”操老能说的时候,目光有些凝滞,就像回到了过去:“她跑进来,也没言语,径直躲进了货架后面。”
叶满:“她抱着一个孩子?”
操老能点头:“一个男孩子。”
操老能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妻子时常嫌弃他为人凉薄,性子毒。
那天他也是这样,往店里看了眼,又看向店门口。
那天下着雨,冬天嘛,天冷,贵州的树绿着,可是一种灰突突的绿法,开门就是灰突突的绿山。
来往的江湖客平常不会特意和当地人产生冲突,毕竟聚这一个地方的人多数都是一个姓氏。
而开店的当地人,也很少会把自己卷进麻烦里,操老能就是这样的人。
很快三个男人就追了进来,气势汹汹,在小卖部里来回打量,不善地问操老能:“有没有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进来?”
操老能低着头编竹筐,没有说话。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就像女人进来,他不问也不赶。
有人试图往里面走,操老能并不阻拦,那些人这样算一个试探,见他没反应就跑了进去。
他们在房子里看了一圈,没找到人,却有些不死心,他们再次问操老能:“她偷了孩子,是个人贩子,你见没见过她?”
操老能把竹条掰到极致,然后那柔软却韧性十足的竹条就归位至最完美的位置。
他不说话,那群人互相看了眼,就转身出去了。
过了十几分钟,墙角出现一点动静。
女人从不起眼的洞里钻出来,抱着那个孩子。
她低低对操老能说了声谢谢,走了出去。
叶满:“洞?”
这么巧?
操老能:“是一个小仓库,我认为她踩过点,来了一趟就计划躲在那里……后来想想,她可能早就观察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选择我那里。”
叶满:“她不怕你告诉那些坏人?”
操老能重复一遍:“她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也能看出来,她看人很准。”
妻子说,他为人凉薄,性子毒。所以,他不会多管闲事。
叶满讪讪闭了嘴。
可如果真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特意去一趟邢台呢?
操老能看叶满一眼,继续了下去:“她离开后不久,商店里忽然来了个小孩儿,七八岁左右。”
叶满直起腰:“是那个留信的男孩儿?”
操老能点点头。
他说:“那个孩子来得很匆忙,冲进店里,把一张纸放在柜台上。”
“求你把信给那个阿姨。”那孩子头上包着破布,几乎被血染透了。
他扒着柜台,在纸上面放了几毛钱,哭着说:“把信给他,求求你了。”
操老能那会儿正急着出门,那信他没心思看,那孩子他也没心思管,他有些暴躁地把孩子推出去,把信塞他怀里,说:“去别人家。”
门口忽然来了两个外乡男人,孩子身体抖了一下。
那俩人笑着叫他,男孩儿转身,走向了他们,他就跟他们走了。
那张纸掉在地上,被匆忙要出门的操老能踩了一脚,然后门关了。
叶满越听越觉得绝望,他很少会对人有攻击性,这时候也只是说了一句:“为什么你那么着急……”
“那天我出生。”操明接过话说:“我妈妈难产,我出生那一天,妈妈过世了。”
叶满眼眶有些湿,他又有点控制不住想哭,泪失禁真是个让人绝望的病,他并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这么“矫情”的。
他借着喝茶的间隙用力眨了下眼,入口的茶是酸咸的,他说:“谭英应该会回来的。”
他很少对别人的行为做出如此笃定的推测,一路走来,他好像慢慢熟悉起来谭英,他不认识她,可觉得,她是那样的人。
“她确实回来了,也是那天,”操老能说:“她坐在小卖部门口等了很久,等到我回去。她问我是不是有人来找过她。”
叶满提起一口气。
操老能:“我想把那张纸给她,但是那张纸莫名其妙不见了。我那时……很忙,也不想和外地人纠缠,就说他被人带走了,她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地址就走了,开始两年她回来过,后来她留下了那孩子的住址和父母名姓就没再来过。”
“你有他的地址?”叶满屏住呼吸,轻轻问。
“没了,那时候不当回事,也没觉得他会再来。她怕我不当回事,用刀子刻在了我家墙上,来人一眼就能看见,但是那之后不久着急发过洪水,房子修过,地址也没了。”
门外的雨下得有气无力,青色山影就像裹了水的棉花,慢慢涨进了门,挤满店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慢慢膨胀至叶满的身边,把他裹得密不透风,连肺也被裹紧,呼吸很慢很困难。
韩竞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手轻轻撑住他的后心。
叶满没回头,就这样静静坐着,感受着韩竞的体温与沉默的支撑。
“是什么契机让你去邢台的?”叶满垂眸问。
操老能:“信发出前一个星期,店里来了个青年。”
叶满:“青年?”
操老能点点头:“他少了一只右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