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把另一个枕头抽过来,靠在韩竞那边的床头,然后在自己枕头上躺下,做好听故事的准备。
他今天穿着柔软的米色家居服,针织的,散开的短发搭在鼻梁上,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乖巧。
韩竞靠着枕头,手臂撑在床头,侧身低头看他,声音低沉懒散:“在很久很久以前……”
叶满试图快点从刚刚的梦里挣脱,罕见得话多:“多久以前?几千年前、几百年前、还是几十年前?”
韩竞实在不太像一个会有耐心讲故事的人,他那紧贴头皮的青茬儿和过于硬派深邃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更适合做一个沉默寡言的酷哥儿。
可现在这样一点也不违和。
韩竞:“那年我应该是十八。”
叶满:“那我就是九岁。”
韩竞挑挑唇,说:“嗯,小学生。”
深夜忽然醒来对叶满来说并不陌生,一般这种情况下他很难再次入睡,往往会伴随呼吸困难和严重焦虑,但他现在心跳很平静,他看着那个青海男人英俊的侧脸,听他说话,就像回到了姥姥小时候给他讲故事的时刻。
在很久很久以前——童话里好像都是这样开局的。
那个阳光把阳历牌煎成蛋黄色的年岁,小叶满孤零零待在被爸妈锁起来的家里,搬着小板凳坐在囚笼一样的窗前。
他小时候甚至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写作业要趴在爸爸喝光的啤酒箱上,蛋黄色的夕阳透过防盗铁筋,一格一格落在他的语文课本上,上面画着七色花。
他的生字没有写完,又发起了呆,那个陈旧的、一个年代特色的木窗上,苍蝇在玻璃上练滑步,叶满的思绪飞啊飞,想着用七色花瓣许什么愿,要先摘下紫色的花瓣,因为他不喜欢那个颜色。想着想着,又跑神去想紫色的花瓣会飞去世界的哪个地方。
那时,天空最后一抹夕阳也照在了祖国某段公路的一段,藏红花的紫色花瓣坠落地面,落在了黑漆漆没有丝毫情绪的少年眼里,转瞬寂灭。
“我十八那年第一次遇见侯俊。”韩竞幽静的目光与他对视着,说:“那会儿还没开大车,只在路上做一点小买卖。”
叶满:“拉萨那个男孩儿的哥哥。”
“我们从伊朗商人手里收藏红花,”韩竞点头,低低说:“在中尼边境贸易市场收,再转手卖,赚取中间差价。”
叶满:“为什么……进口的藏红花更好吗?”
韩竞:“藏红花最早是从印度流入西藏,所以被叫藏红花,世界上最大的藏红花产地是伊朗。我们也培育,但因为种植气候要求苛刻,产量少,现在我们买到的藏红花也大部分来自伊朗。”
叶满呆了呆,说:“是这样吗?”
“在拉萨出差的时候,领导买过,买了两千多块的就那么一点点……”他眨眨眼,说:“卖家说它是来自海拔五千米以上高寒地区长出的藏药。”
韩竞:“骗人的,你买了吗?买了我去给你要回来。”
“没,”叶满说:“我用不上。”
韩竞:“早些时候用纸条、玉米须染色造假,现在少了,多数都是用劣质藏红花染色后卖。”
韩竞总是很耐心,跟他这个笨蛋解释过后,继续了下去。
他说:“我们是第一次出现在那个市场上,偶然听说那里有藏红花,就决定去看看。”
九岁那个春天万物复苏,花也开了,那时农耕地少,出门还能看到大片大片草原,叶满满草原找,找不到一朵七个花瓣都不同颜色的花。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草地上,一片一片摘下白色野花的柔嫩花瓣,慢慢举起手臂,展开苍白细小的手。
花瓣被透明的风带走,吹啊吹,吹到了遥远的西北高原。
白色坠落高原雪山垭口,落在那个高大内敛的年轻人指尖,转瞬化成水,掌心的藏红花龙头凤尾,完整干燥,就着指尖的水痕搓过花丝,没断。
他抬起头来看,细细碎碎的雪落了下来,天空却晴着。
“好好好,就这个价格,我们把货物都给你。”
“以后你想要买,就联系我们。”
“你们真是好人。”
那两个伊朗商人非常热情,脸上的笑容遮也遮不住。
韩竞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不是货不对,不是商人在搞鬼,是这次交易太过顺利了。
但他并没有打消收下的打算,能用这么低的价格收到这样品相的藏红花非常划算。
他付清钱,伊朗商人欢天喜地连连感谢,当天就离开了。
韩竞那时就察觉有人跟上了他们,眼睛好像遍布在整个市场里,同伴走过来低声提醒,韩竞也没打算久留,准备和同伴装车就走。
边贸市场上有不错的货物,他们买了不少,都装了车。
夕阳漫天时,边贸市场仍然热闹,他们驱车离开。
“是谁在跟着你?”叶满有点紧张。
韩竞弯弯唇,说:“收藏红花的。”
车在经过高山垭口时猛地失去控制,边上就是奔腾的河谷,那时已经离开市集一个小时左右,抵达的地方已经远离人烟。
韩竞迅速转动方向盘,试图稳住车身,几个同伴扶住车门,默契地准备如果韩竞控制不住,就在车坠落河谷之前找机会跳车。
从头到尾,几个人没有任何慌乱,像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惊险。
石子跌落湍急的孔雀河,转瞬被卷入看不见影子,车轮险险停在崖边,三个人下车,看向来路,几辆车从山上冲了下来,迅速把他们包围,车上下来了十几个人。
叶满想象力很丰富,只需要一点语言他就能还想象出个个场景,韩竞说的话很简洁,没像叶满想的那么多。
“他们打人了吗?”叶满问。
韩竞:“比那严重,想杀人。”
叶满不敢相信:“就因为一点藏红花?”
韩竞:“他们常年在那里做生意,那儿的藏红花都是他们收,价格压得很低,所以我们收的时候那些商人那么高兴。”
叶满:“你赢了?”
韩竞:“人多,打不过。”
叶满抿起唇。
韩竞语气慢悠悠的,还有点懒,用这样的语气描述他的一线生死。
“纠缠了十来分钟,被打得挺惨,逼到了河谷边上,”韩竞垂眸看叶满布满血丝的眼睛,说:“没办法了,下面太深,没退路,就只能跟他们谈判。”
他们可以把藏红花和钱都给那伙人,用来换他们三个人的命,但是那群人不要钱,也不要所有人的命。
领头的拎着钢棍走过来,指向韩竞,说:“能挨住我一下,我就放你们走。”
同伴不让韩竞过去,可韩竞没什么选择了。他那会儿脾气非常硬,整个人很深沉、满身野性,人看不过眼,觉得他太狂,是越看越生气。
韩竞走过去,很快被人压住,跪在地上。
领头的吐了口唾沫,拎着钢棍高高举起来。
对准的不是他的背也不是他的胸,是他的头。
叶满屏住一口气,瞪大眼睛看他。
韩竞:“后来侯俊来了,他从市场回来路过,跑过来,用胳膊硬挡住了往我脑袋上砸的钢棍。”
叶满:“……”
韩竞真不太具备讲故事的天赋。
叶满想的是这样的——
就在钢棍快要落下去的时候,路边停下一辆大卡车,里面跑出来一个斯文但精干的男人。
他跑到现场,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在钢管落下的瞬间扑上去把自己的胳膊扛在了韩竞脑袋上,当时骨头就断了。
可韩竞保住了命。
“侯俊,你别多管闲事。”领头的骂骂咧咧:“赶紧给我走!”
侯俊一脚踹开按着韩竞的人,挡在他面前,气势丝毫不弱:“他还是个孩子。”
领头男人骂道:“是他抢了我的生意!”
绿玉一样的孔雀河水堆起一层层的雪,躺在深深河谷,声音轰隆隆震耳。
雪沫子飞到天上,又变成冰花飘飘扬扬洒落,黑天里,乱七八糟的车灯照射聚集处,人们对峙着。
侯俊侧头问韩竞:“抢了什么?”
韩竞撇开头,冷冷道:“藏红花,是我们买的。”
侯俊没让他继续说下去,直视那群亡命徒的头儿:“藏红花归你们,放他们走。”
“凭什么?”那人火大道。
侯俊:“那就叫占堆过来。”
那群人竟然没再说什么,拿上藏红花,离开了那里。
那是韩竞和侯俊第一次见面。
叶满问:“占堆是谁?”
韩竞:“一个管理市场的当地人,地位很高,侯俊和他是朋友。”
叶满问:“你和小侯哥哥之前见过吗?”
韩竞:“头一回见。”
叶满:“他为什么帮你?”
韩竞:“因为他恰巧看见了。”
叶满:“如果砸在你头上会怎么样?”
韩竞笑笑,叶满的问题他一个一个地答,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我就没机会给你讲故事了。”
那就是正儿八经的救命之恩。
叶满翻身,趴在枕头上,双手撑着下巴,说:“他是个好人。”
韩竞“嗯”了声,说:“他走得早,要不还能介绍给你认识。”
就那么几句话,叶满就听出了韩竞对那个人感情多深。
他望着韩竞的脸,想象着紫色藏红花瓣坠落枝头,晚霞收光的刹那,那个时光里的陌生人濒死的时刻。
韩竞那时年纪很轻,可那个年纪的韩竞为什么不读书,在路上奔波呢?
良久,他低低说:“车祸是怎么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