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吃面包,片刻后补了一句:“好久都没这样开心了。”
韩竞:“刚刚站在那里那么久,想了什么?”
叶满:“在想转身时能不能看到你。”
韩竞:“什么?”
叶满特别诚实:“想假如你把我丢在这里,我肯定是找不到出去的路的,如果你把背包和食物也带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手电很快会没电,然后我就只能在这里游荡。”
韩竞微微皱眉:“你幻想我会离开你?”
叶满:“我只是……习惯被人留在原地。”
他慢吞吞地说:“我在想,手电灯光没有了,我就看不见了,我要是摸索着找出口也不一定能找到,不如永远留在这里。”
韩竞:“永远?”
叶满:“我想躺在水里,那个钟乳石下面,钟乳石会长大,或许千万年后会穿破我的胸膛,我躺在那里,每天看着它,想着,它又长大了一点,又长大了。”
叶满的想象力有时候让人细思极恐,但又有一种诡异的奇幻魅力。
韩竞开口道:“我让你感觉到不安全了吗?”
这个洞很高很高,有几层楼那样高,呈棱锥状,整块巨大的岩石将这个空间围得几乎密闭。
叶满摇头说:“不是,和你没关系。”
顿了顿,他转身去翻背包,说:“卡片呢?”
外面现在应该是中午,可地下永夜,叶满有时候会恍惚地想,或许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了。
叶满咬着手电筒,在新卡片上面写了两个字。
“囚笼。”
韩竞摊开自己的,上面只有一个字——“家”。
叶满对“家”这个字有种天然的排斥和羞于出口的难堪,他既依恋自己的原生家庭又厌恶它,但是他看到韩竞写的那个字时,就忽然有一种感觉,韩竞的原生家庭应该很好,因为那个字笔顺柔和,没有半点锋芒。
他羡慕韩竞,盯着那个字看了一会儿,倦倦地开口道:“高中时,我有一次去周秋阳家里找他玩,他妈妈知道我,对我很热情,让我坐下吃饭,还很温柔地问我想吃什么,让周秋阳去给我买。”
韩竞安静听着,叶满慢吞吞地继续道:“她说周秋阳瘦得像杆子一样,要把他挂在外面晾衣服,周秋阳就假装生气,跟她撒娇,他爸也帮着他妈说周秋阳,周秋阳看起来生气,但其实可开心了。我永远记得见到他和家长交流的模样,我觉得特别震惊,世界观受到了冲击,之后是强烈的恐惧,原来这个世界和我的认知是不同的。”
叶满轻轻说:“我以为家长都是威严的,不能直视的,我以为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呢,我看到一个正常的家庭时,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世界,我开始恐惧这个世界。”
说完那段没什么意义的题外话,他垂下眼睛,把卡片给韩竞看。
不出意外,那又是一个阴暗的词汇。
“高考那年夏天,所有人都在等分数,”叶满说完那个,说起了自己的卡片:“我也是。”
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过于炎热,热浪从考场一直滚到了叶满家里,印象里,那一个假期叶满都很迷茫。
他这样的人,习惯了在方方正正的笼子里圈着,由人指定他应该做点什么,从高中毕业,他没有了作业,没有了能去的地方,也没事可做,爸妈不让他出门,他就只能在家附近转转。
夏天的乡村很热很热,他一个人跑到没人的小路上,农作物织起的青纱帐把他包围,没人会看到他。
他就坐在那条小路中央,一个人焦虑、茫然、害怕、惴惴不安。
“我高三的时候每天睡觉不超过四小时,学到神经衰弱,但就算这样,我也知道我的成绩不会太高。”叶满说:“我太笨了,再努力也不行,也就超过本科线几分。”
韩竞:“你怕不被录取?”
叶满:“嗯,怕上不了学……虽然,我很害怕上学。”
这样日复一日的焦虑里,夏天暑气越来越盛,终于熬到了录取结果出来那一天。
“从早上到中午,再到夜里。”叶满说:“我一直在刷,半夜十二点多,终于有了结果。”
韩竞笑笑:“放心了?”
叶满:“嗯,放心了,录取了,学校一般,但有学上了。”
韩竞看着叶满的侧脸,他停止了进食,唇角微微下撇,那是一个有点难过的表情。
“爸妈也没睡,一直紧张地盯着,听我说被录取以后,都特别高兴。”叶满失神地说。
他记得有一句话说起人生有几大喜事——久旱逢急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那是叶满人生中第一次遇到喜事,金榜题名,虽然榜不是太好的榜,但他对未来又有了一点希望。
他沉浸在喜悦里,但是他不知道噩梦即将到来。
起初是爸爸笑着说叶满是大学生了,然后又开始查叶满的学校,查着查着,又开始查他的专业。
爸爸的情绪总是变得非常快,一眨眼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他握着手机,看那些网页上乱七八糟的资讯,越看越阴沉。
“这上面都说你的专业不好找工作。”
“你出来能赚几个钱?”
“学校也不是什么好学校。”
“你自己知道自己以后的打算吗?”
“你还有脸高兴?”
“妈的,□□崽子,”他越说越暴怒,爬起来咬牙切齿道:“过来,给我过来看看,看看你的人生是怎么毁的!”
……
“我很难给你形容我爸的样子,”叶满说:“那个过程里,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火山从冒烟但喷发的全过程,可怕的是他不是直接爆发,而是有一个蓄力过程,我的恐惧就会一点点积压,随后喷发。”
韩竞想起来,在拉萨的民宿里叶满那次梦游,叶满梦见他妈妈放一只黑豹进了家门,那黑豹或许象征着什么。
“他开始抽烟,不停地上网看,一边看一边说——”
“你完了。”
“你以后出来会饿死。”
“你这个废物,我应该在把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你。”
“丢人现眼。”
“你放心吧,”他和忧心忡忡的叶满妈妈说:“他没未来了。”
叶满一句一句复述着那些话,十几年前半夜的那些话。
那年他十八岁,被大学录取的喜悦只持续不到十分钟,就被爸爸判定了未来。
爸爸越说越气,他把手机狠狠砸在了地上,碎成了片,吓得叶满心脏阵阵发麻。
那一夜,爸爸没打他。
他心惊胆战地睁着眼睛到天亮。
他想要躲到姥姥家去,一直默不作声在抽烟的爸爸在叶满路过时,忽然抓住他的头发,狠狠磕在了门框上,然后拿起木头椅子,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
“丢人现眼!”
“畜牲,你怎么有脸考成这样?”
“别念了,我不会供你读书了。”
“你这样的人到了社会上也会被人淘汰,趁早别念了。”
他打得太狠了,叶满被打得干呕,努力挣扎着向外爬,妈妈从厨房跑出来,看见这一幕吓坏了,拦了一下。
叶满抓住机会逃出去,跑到姥姥家。
他从窗户看见爸爸追了过来,他吓得往里屋躲,跟他说:“我尽力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爸爸还是抓到他了。
“他用凳子砸我的腿,只挑一个地方砸,凳子被砸散了,我的腿也动不了。”叶满眼神有些散:“我疼得再也没法跑,他用手扇我的脸,一下一下,我……我……”
韩竞忽然插话:“别想了。”
一滴眼泪砸了下去,叶满艰难地说:“那天我差点死了。”
韩竞摸摸他的脸:“小满,你现在很安全。”
叶满惊惶地抬头,高功率手电筒照亮了这个地下空间,他缓过神来,自己现在正在远离家乡的贵州深山,地下不知名的溶洞里,爸爸找不到他、打不到他。
“总之……”叶满喃喃说:“我还是上了大学。”
“嘀嗒——”
洞顶的水落在坚硬的岩石上,一滴一滴,空灵寂寥,在这样安静的地下世界里,声音被放大无数倍。
那样持续规律的嘀嗒声,像时空的秒针被拨动,逆向而行。
黑色的水慢慢从心底涌出,顺着倾斜的岩石,流淌进了绿色的浅水潭。
“我本以为,上了大学,离开家,离开以前认识的人,我可以重新开始。”叶满说。
叶满曾经和韩竞说过一句话——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就是在人群里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好欺负,我可以随意对他。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全然陌生的环境下,叶满仍会重蹈覆辙。
更何况,他遇见了一个那么糟糕的开局。
叶满有点累了,半倚着包,包一点点被倚得倾斜。
“哥,”叶满困惑地说:“你见过最难相处的人是什么样的?”
韩竞想了一下,说:“这很难说,以前他们都说我很难相处。”
叶满说:“哪有?你特别好。”
韩竞侧头看他,说:“你也好。”
叶满愣了愣,低下头,说:“我大学是六人混寝,几个专业的在一起住……就是每个专业分完总会余下几个单着的,把他们塞到一间屋子里去。”
韩竞:“那年十八岁吗?”
“嗯,”叶满淡淡地说:“十八了,是个大人了。”
大学在陌生的城市,他最早到宿舍,整理好自己的床位后,没什么别的事,就勤快地把其他几个床位也擦了一遍。
他很紧张,特别怕给来的室友留下不好的印象,每次有人经过宿舍门时他都会提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做好准备,调整好笑容打招呼。
他想,我要微笑着说“嗨,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你是哪里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