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缓缓降下,雨细细地坠在他的脸上,他盯着那些哭泣的人,不知道是下雨天让人悲伤,还是因为悲伤,所以天空下了雨。
一群人进了楼,周邦落在后面,看见叶满,撑着伞走了过来。
“怎么不进去?”周邦弯腰跟他说话:“进去喝杯水,他要作证,可能要等一会儿才能出来。”
叶满仰头看他,脸色仍很苍白,没缓过来:“那些人是死者家属吗?”
周邦叹了口气:“嗯,这一家人,运气真的不好。”
叶满问:“怎么了?”
周邦:“他家境不好,爸爸在外面打工,前一阵子从工地摔下来,没抢救过来。他妈妈有残疾,没有劳动力,前阵子住院了,他是特意回来照顾妈妈的。结果在酒店住一夜,遇害了,现在还不敢告诉他妈妈这个消息。”
叶满:“……”
他轻轻地说:“他妈妈怎么样?”
周邦:“能怎么办?就这样了吧。”
“我还有事,要进去了。”周邦站直身,忍不住唠叨:“你下次梦游别随便开门,那个人手里有刀,如果不是你朋友,说不定你也……”
有点听不到他说的话了,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遥远。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是梦游!
他早就怀疑这件事了,韩竞并不像一个会梦游的人,他总是精力充沛,没有丝毫睡眠障碍的迹象。
如果梦游的是自己,那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自己梦游,韩竞却撒谎说他梦游……
“等等!”叶满忽然叫住已经走出了五六米的周邦。
他打开车门跑下来,说:“我梦到过他,最近戴了朱砂,梦不见了。”
周邦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叶满垂下眼睛,说:“帮我转给他妈妈一点钱,分开给,就说、就说他在外面打工,赚的吧。”
周邦愣住了。
叶满低着头,笨拙地说:“我有很多钱,麻烦你了。”
周邦沉默一下,说:“我能帮你联系我们当地的公益组织进行一对一捐助,但是前提是,被捐助人同意。”
叶满点点头。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叶满总觉得自己手腕上的朱砂发热。
他信这世上有鬼,他体弱,小时候经常招这些东西。那个人就在他隔壁被害的,或许被害后,他和凶手就打了照面,明明自己这双眼睛看到了,却没办法给出证据……
韩竞从警察局出来,叶满正蜷缩在车上睡觉,韩奇奇趴在他的怀里也在呼呼大睡。
朱砂手串放在一边,他没戴。
天黑了,小城灯光璀璨,一半在人间繁华的现世,一半在雨中倒着,像堆积起的成串珠宝。
韩竞轻轻打开车门,坐进去:“怎么摘了?”
他没打扰叶满,就坐在驾驶位闭目养神,不久后,车里响起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叶满迷糊的嗓音响起来:“哥?”
韩竞转头看他,低低应了声。
昏暗的夜里,除了偶尔的鸣笛声,只有细微的雨落在头顶。
叶满翻了个身,懒懒地说:“我摘掉手串,想梦见他,问问他想说什么。”
韩竞问:“梦见了吗?”
“梦见了,”叶满慢吞吞地说:“他站在车窗那儿对我笑,什么也没说。”
韩竞没说话,降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叶满向他伸手要,韩竞侧身,把脸向他倾近一点。
叶满以为就剩下这一根,就抽走了他唇间的烟,含进嘴里,烟嘴有点湿,叶满无意识地舔了一下。
可韩竞又点了一根。
“他划了咱们的车,又杀了人。”叶满呆滞地盯着他手上的烟说:“到底为什么?”
韩竞:“跟咱们应该没什么关系,就是碰巧又遇上了。警察那边没透漏太多,不过我猜了个大概。”
“你还记得那些卡片吗?”韩竞问。
叶满点点头。
“在网上、电话上发布□□信息,把房间号告诉嫖虫,”韩竞吐出一口烟,说:“然后约人上门。”
叶满皱眉:“那个被杀的人是他传的那样?他是个男的啊。”
韩竞:“不是,那俩人不认识。”
叶满:“那为什么……”
韩竞:“收了钱,随便找个房间号告诉嫖虫,但是房间里的人是谁就不一定了。”
“什么意思?”叶满眼瞳微震:“那个杀人犯被骗到了那里,是吗?”
韩竞点点头。
那天晚上没人撬门,那个人行凶后从叶满两个人住的门口过,恰好叶满打开门。
叶满终于串联了起来,浑身霎时冰冷,僵硬地说:“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住在那里,是吗?”
韩竞:“嗯。”
叶满沉默下来,半晌,他重新把朱砂串戴上。
可他的心还在下雨,脑子里不停回想酒店里那只无力垂下的手,生命真的脆弱,没人知道自己最后会在哪里忽然结束。
韩竞侧头看他:“事儿完了,我们也该走了。”
叶满撑着椅子坐起来,说:“好。”
吃完饭回到酒店,前台叫住了他们。
“有几个学生送来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说:“你们不在,他们就先走了。”
叶满拎着沉重的袋子回房,坐在沙发上打开看,里面是一箱剌梨汁。
韩竞一件一件地往行李箱里收拾东西,俩人的衣服现在都混在一起,叠得整齐。
叶满打开一瓶剌梨汁喝了,酸酸涩涩。他没什么精神,窝在沙发里不想动,眼珠跟着韩竞转,说:“哥,刘铁说,第一次见你是在国道边的小旅馆,那里也有做那个的。”
韩竞:“嗯。”
叶满好奇地问:“你了解那些吗?”
韩竞:“什么?□□?”
叶满:“嗯,他们现在还那样做吗?”
韩竞:“年代变了,现在不那样。”
叶满眼睛追着他的影子,问:“现在什么样啊?”
昨天洗的韩奇奇的小衣服还没干,这里太潮了,韩竞拿着吹风机在吹,随意地说:“网络时代了,现在的都是些同城服务、外卖上门、上课什么的。”
“啊……”叶满茫然地说:“这个有什么问题吗?保洁、外卖、补习班?”
他在网站上看过好多这种帖子。
韩竞:“都是黑话,上课就是做那种事,上门就是上门做,教室就是做那个的场所。”
叶满好奇:“还有别的黑话吗?”
韩竞想了想:“比如说,新到的酒不贵,家长给介绍的,前者说的就是价格,他们口里说的家长,就是窝主……窝主就是组织者,再比如学区房,单指嫖幼女。”
叶满震惊。
他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因为他想起来自己好像参与过类似对话,是同事之间的。
他原来单位那个星巴克大哥和一个男同事也说过这种话,闲聊,说得很大声。
笨蛋叶满一夜失眠,幽幽飘向工位时,那个星巴克大哥也当着全办公室大声问过他一句:“叶满晚上跟我们去酒吧吗?我找个家长给你介绍。”
叶满趴在工位上辛勤摸鱼,闻言死气沉沉地说了一句:“我最近在吃头孢。”
他们捧腹大笑,样子特别得意傲慢,一幅整了土鳖的开心模样,女同事们都看过来,有的跟着笑,他们就笑得更大声。
叶满被他们笑得不安、发毛,好几年了,直到现在叶满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可那些事那样值得骄傲吗?他们为什么那么得意?叶满想,自己永远无法理解那些人。
他又默默抿了一口剌梨汁,低头独自凌乱了一会儿,又看韩竞,说:“你好了解。”
韩竞:“不算了解,听人说的。”
叶满没过脑子:“那你见过吗?”
吹风机的声音戛然而止,漆黑的眸子盯向叶满,两人隔空对峙,隔了好一会儿,韩竞才慢悠悠地说:“钓鱼执法呢?”
叶满反应慢,都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憨憨地说:“就随便问问。”
韩竞:“感觉我很渣?”
叶满终于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结结巴巴说:“没、没有,我开玩笑的。”
他只是好奇而已,没想那么多。
韩竞静静看着他,眸色平静:“好像从认识开始,你对我没有半点好奇。”
叶满:“……”
韩竞重新打开吹风机,说:“开店嘛,客人天南海北、三教九流,知道一点不稀奇。”
房间里就只有吹风机的声音了,两个人停止对话。
酒店灯光温和,那个男人穿着宽松柔软的黑色休闲装,坐在床边,过分长的腿撑在地面,显得床有点矮,那只古铜色的大手拿着一件小狗衣服,闲散地吹着。
其实韩竞挺喜欢韩奇奇的,虽然韩奇奇跟他不亲。
隔着半间屋子,叶满的眼睛从他的眉骨,一点点下移,看到他深深的眼窝、锋利的眼尾、异域人那样挺拔的鼻梁……慢慢的,看到了他硬朗平直的唇角,那里主动吻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