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松了口气,回过神来,重新害怕起来。
他又想拉韩竞的手,可刚刚是自己把他放开的。
正后悔的时候,韩竞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韩竞侧躺着,手撑着脑袋,他的个子很高大,肩宽,这样的姿势就很有安全感。
叶满抬起头,对他弯弯嘴唇。
那张硬朗英俊的脸上也露出一点笑。
凌晨两点,西南的一个县城,雨夜里,两个异乡客还没睡。
两人牵着手,轻轻搁在柔软的床单上,中间用毛线拴着。
“我只记得那时候你给我打电话,说有点麻烦。”叶满小声说。
韩竞:“嗯,死的那人是个25岁年轻男人,去格尔木旅游,自己入住,正常玩了两天,就在酒店自杀了。”
叶满认真听着,说:“为情自杀?”
“是。”韩竞语速不急不慢的,说:“他对象也是个男的,割腕那会儿俩人开着视频,正对着现场,法医确定了死亡时间,大概意思就是视频连了将近一个钟头,对面连个报警电话都没打。”
叶满紧紧皱起眉,说:“为什么啊?不是恋人吗?”
韩竞说:“俩人约着一起出来旅行,一个出来了,另一个忘了。”
“忘了?”叶满有点不高兴,说:“什么叫忘了?”
他讨厌失约,他曾经被失约无数次,前一天和朋友们约好出去玩,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等在约定地点,从清晨等到太阳很高,终于联系上他们,对方却说了一句:我们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了?
他经历过很多次,自己一个人空等着,孤单失落又煎熬。
韩竞“嗯”了声,说:“就是不愿意赴约。”
叶满:“为什么?”
韩竞说:“因为约的人不重要,所以承诺不重要。”
叶满咬唇看他,觉得自己很难堪,好一会儿没说话。
原来是这样。
叶满已经27岁了,他应该懂的,但是现在他才停止欺骗自己,骗自己他们有重要的事、自己太较真,直面了那个有点残忍难堪的真相——自己对他们不重要。
叶满声音有点闷哑:“后来呢?”
韩竞:“血淌干了,淌了小半个浴缸,我回去那会儿,他家里人都没到。”
叶满敏感地预感到什么,说:“他们不要他了吗?”
韩竞:“嗯,我们酒店给了人道主义赔偿,后事是我们帮着办的,他家人始终没露面。”
叶满鼻子堵了,眼泪又滑下来,寂静的夜里,他压抑地问韩竞:“为什么啊?”
韩竞:“听说他爸妈一直对他不好,早就断了来往,跟那男的也要断了,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旅游,没有认识的人,可能让他错认为世界上就剩他自己了。”
叶满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发现自己和那个死去的人那么相似,或许自己有一天也会做和他一样的选择。
韩竞:“知道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叶满摇头,他当然不知道。
“是张字条,下面压了一打钱。”韩竞低低地说:“对不起,把你们的浴缸弄脏了,这是赔偿。”
叶满沉默下来,吸了吸鼻子,良久才开口:“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倒霉?”
“没有,”韩竞说:“就是觉得可惜,那时候如果有人去敲门,可能他就不会死。”
叶满一怔。
韩竞松开牵着他的手,抹掉他的眼泪,低低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各自去旅行,我希望你无论走到哪里都明白,有人惦记着你。”
叶满说:“可是最后所有人都会离开,所有人都会忘记我。我不去和人相处才不会经历失去的痛苦,我要想安全地走下去,想要不难过,就得断掉一切能影响我的关系,习惯一个人,享受孤独,要自己即世界。”
韩竞蒙上了他不停流泪的眼睛,说:“你一直是这样做的吗?”
叶满:“是啊,可是我好害怕。”
他可怜地说:“哥,我好害怕,有一天我也会放半浴缸的血,那时候一定是我被孤独打败了。”
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享受孤独呢?
韩奇奇趴在床边,焦急地轻轻“汪呜”一声,它察觉到了叶满的难过。
韩竞:“我们先别往下走了。”
叶满用力抽气,试图从哭泣中缓过气来,他异常冷静地问:“要分开吗?”
在那短短时间,叶满已经做好了分开的准备,情感抽离得干净利落,他随时可以离开。
韩竞:“我是说,我们在贵州玩一阵子,只有你和我,去孤独的地方。”
叶满又发起了呆。
第90章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醒的时候出了太阳,暖融融地晒着草绿色床单。
韩竞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相机, 久违的阳光也晒在他的身上, 硬朗、粗粝、高大、英俊, 那时叶满才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 看到他就能让人清晰感觉到强大和自由。
起床时窗外阳光明媚,空气清凉舒适,不冷也不热。
他喜欢好不容易出来的太阳, 咬着牙刷站在窗边把自己翻过来翻过去晒,肩放松地耷着,假装自己是一件湿衣服。
韩竞坐在沙发上看他,长腿交叠, 窗边的人那样鲜活明媚, 他在框在手机摄影画面里, 因为阳光太亮,镜头几次趋近模糊,再重新聚焦。
叶满自己和自己玩得有一点开心, 转身时看到韩竞在拍他, 笑着对他摆摆手,含着牙刷说:“你又在拍我吗?”
他已经习惯韩竞拍他,一开始不自在, 后来习惯了。
他从来没看过韩竞镜头里的自己,也不好奇,因为自己很丑,看了自卑。
韩竞说:“过来, 给你扎头发。”
叶满就向他走过去,把手腕上的皮筋摘在掌心递向他。然后,乖乖在他面前蹲下,低头刷牙。
他心跳得好快,他能感觉到韩竞温暖的手指穿过自己头发的细微触感,舒服极了,也……心痒极了。
街边树上聚集着鸟鸣,阳光叽叽喳喳。酷路泽停在酒店的停车场上,那辆满载着物资的户外越野,在一众商务车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叶满拉开车门,把韩奇奇放进后座。
今天韩竞开车,把四个车窗都降下来了,散潮气。
叶满系上安全带,看韩竞从前面的镜子上解着一串红珠子。
那是车上的挂件儿,叶满没太注意过,上面乱糟糟拴着一些珠子、穗子和牌子。
珠子不太好解,韩竞倾身解了好一会儿,把那串红珠子弄下来了,递给叶满。
珠子暗红,上面有石纹,放在手心沉甸甸。
叶满拿到眼前看了看,韩竞说:“是朱砂,在身上戴一段时间,以后遇见有缘分的护身符再换。”
叶满愣住,他转头看韩竞:“你昨天晚上是要下来拿这个吗?”
韩竞把车开了出去:“嗯,别人送的,没戴过,就挂车上了。”
叶满捏着那串珠子,问韩竞:“可是你不是不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韩竞:“但是你信。”
叶满呼吸微顿,手上那串珠子,他忽然觉得份量很重。
到厂房的时候,几个小孩儿已经到了,正在帮着给宠物们喂食。
见到叶满,立刻热情地冲他打招呼。
叶满被他们感染,也浅浅笑了起来。
他在一群小猫小狗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见那只三条腿的金毛。
它趴在笼子里,正在喝水,韩奇奇讨厌它,冲它龇牙,大狗吓得立刻躲进了里面。
叶满摸摸韩奇奇的脑袋,把它往后推了推,说:“就从它开始吧。”
韩奇奇还是很警惕,昂着头跟在叶满身边,在一重被解救的猫狗里,非常神气。
他这工作不太好做,要拍摄,还要观察动物的特征,遇到乖的还好,有那些很凶的就头疼了。
叶满在拍下第一张照片时,就有点想要放弃了,他觉得自己有点看不了这些动物的痛苦,各种的伤、各种的恐惧无助,他很容易和它们一起疼。
共情能力太强的人,见过太多苦,就容易把自己拖垮,精神压力容易过载。
他一边拍,一边觉得自己做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是个废物,没人关注他的声音,他拍下来也只是在折腾这些经历苦难的小家伙,是在虚伪地作秀。
但是所有人都在配合他,因为他用了自己不劳而获的财富帮助了帮了它们,他被错认为是一个有能耐的人。
一只一只猫,一只一只狗,吴璇璇了解猫狗的品种,很熟练地辨别出每一只的特征,一只只辨认,再由志愿者记录。
叶满举着相机的手很累,到了最后是韩竞帮他拍。
叶满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这五百多只动物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跨了半个地图,中间没人发现。
或许有人发现了,懒得管。韩竞说,一般这种情况是不会有人管的,除非超载,不出意外,它能一直开。
几个小孩儿天不怕地不怕,法律意识淡薄,策划了一场英雄游戏,碰巧撞上了同样莽撞的叶满。
他喝了几口水,过去帮忙,很奇怪,一只一直张嘴咆哮凶人的猫在叶满接过它的时候,变得安静下来,乖乖仰头看着他。
叶满想起了西藏国道上的土拨鼠,好像也是这样的情况。
他手上戴着蓝色医用手套,把小花猫抱起来,尽量让它暴露在摄像头下,低头说:“你从哪里来啊?”
小猫还是仰头看他。
叶满摸摸它的脑袋,说:“别怕。”
韩竞手下动作微顿,摄像头稍稍上移,对准了叶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