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桌案前没有铜镜,温听檐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所以他只能抬着眼看应止。
他以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有数不清的时间去和这个人经历所有事情。以至于温听檐甚至没能停下脚认真地,再认真地看他一次。
而现在,他却总觉得看的不够久。
两人磨蹭了半天出去的时候,恰巧遇见了一对新婚夫妻迎亲拜堂。
半城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吆喝祝福着。那些马车上还会撒点东西。
等到新娘子从上面走下来,温听檐这才远远的看见在他们两人的小指之间,牵连着一根红线。
在进门拜堂之前,那个新娘子解下了一个香囊,作势要往后面扔。一时间,所有人都熙熙攘攘地涌了过去。
应止见他看了很久,转头过来问温听檐:“想要吗?”
一个化神期的修士去和一群凡人抢东西,实在是太欺负人了。可偏偏应止不觉得,认认真真地问他想不想要。
温听檐不着痕迹地摸了一下手腕,点了一下头。
最后的结果自然不必多言,应止在一群人里面,带着香囊整洁脱身,连衣角都没乱。
他把东西递过去的时候,开口:“刚刚好像听见一嘴,说着是有什么祝福的寓意在里面的。”
温听檐把东西接过来的手一顿,沉默了下,对应止说:“他们在成亲。”
一位今日成亲的新娘子丢出来的香囊,要是有什么意义,估计也只会有一个。
应止终于反应过来了,他难得犯蠢,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说:“那样不好吗?”
那样不好吗?温听檐垂着眼睛思考了很久。
那些夕照城的人,终于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那个抢到香囊的人,转头挥着手,笑着对他和应止说:“祝你们以后也这样美满。”
以后。
温听檐听着那个词眼,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都忘了。那个瞬间,突然难过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也是那个瞬间,他听见应止笑着说,谢谢。
......
温听檐他能够最后和应止再走完这最后一天,却不曾想到,天道的清算拨正来的那么快,几乎是急不可耐。
神魂和骨缝里都慢慢渗透出疼痛,那是他逃脱了百年的应当承担的因果。可温听檐的动作居然还是轻的。
应止躺在床上,眉宇之间拧地很紧。对于其他人来说,温听檐可能只是一个过客,将他从生命里面剥离开实在是太容易了。
但对应止来说,遗忘真的太难了。
温听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被应止无意识地抓着,很紧很紧。
在天道的清算袭来,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应止居然先是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温听檐用另一只手去一次次抚平他的眉间。直到应止的表情慢慢地看起来没那么难受了,抓着他手腕的力气也慢慢收了点。
释放出的灵气幻化成一条红绳,绕在了温听檐和应止的小指。他们两人的指尖被这样一条线系在一起。
就和午时看见的画面一样。
温听檐看了很久,直到那阵灵力化成青火,红绳消散。
他抬起手,眼眶有点红的取下了耳坠,手腕上的法器,然后是储物袋里面的一切,那些与应止相关的一切。
他取下最后一件的时候,不止指尖,整个人好像都在发抖。
那些应止有关的一切,那么周密的围绕着他。现在交由他斩断,惹得他狼狈不堪。
——“你和它说了什么?”
温听檐去摸应止的眼尾,像是在最后描摹一次眼前人的面貌,他道:“以后不要哭了。”
这就是我说的话,两次都是。
在寂静又苍凉的夜色中,他终于低头。
明日,这世间没人会再记得他,也不会再有温听檐这样一个名字。等待他的只有九重天上永无尽头的寂寥时间。
可他低头吻上应止闭上的眼睛时,却如此自欺欺人地轻声说。
“明天见。”
第87章 神明侧目(三)
如果说九重天给人的感觉是冰冷,那天道的法则降临时,带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一种了无边际的空茫。
心底的情绪好像都被抽离开,只觉得无穷尽的渺小。温听檐诞生在这里,万万年前首次睁开眼就是这样的纯白。
他曾经不觉得有多难熬,甚至习以为常,直到此刻才发觉这里有多无趣。
那些他扰乱的因果已经逝去百年,即便是天道也无法再次拉正,所以它只能从现在开始拨乱反正。
九重天上从未见过的的禁制,犹如密不透风的金色织网,带着令人无法喘息的威压,覆盖了这整座神殿。
那些上辈子他和应止走过的痕迹,系统,玉权衡,万千雪阶上的血迹和积雪,都在禁制之下,被荡平在外。
回廊外,那朵曾经被人放在那里的花,也逐渐消失在温听檐的眼前。
最后那扇沉重的门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风声和铃声一齐消失。
逆转的百年时间,那些在这百年的开始被温听檐抹杀的人。所有因果被清算,又一次似雾似的缠绕上温听檐的手臂。
那些雾气没有颜色,但在神殿的寒光里,却是猩红的——因为在那雾气下温听檐的血。
伤口流出鲜血又不断愈合,反反复复,温听檐没有皱眉也没有惨叫,只是去摸自己腕间被血打湿的绸带。
那些因果尘绪缠身,雨淋不停时,他居然觉得也没多疼了。最疼的一场雨,他早就见过了 。
是自己的眼泪。
一切事物都被荡平,无垠的九重天上只余那道银白的身影一个人。
天道在布下那道禁制时,察觉到了对方悄悄护住了什么东西。可等它看过去时,只看见缠绕的红绸。
那来自虚空的视线静默无声,但温听檐却知道天道在疑问什么。
他用了万年的时间才被孤寂的九重天变成那副冷漠的模样,可应止只用了短短百年就将他变成了凡人。
而凡人。
最擅长自欺欺人了。
那些他应当承受的拨正的因果终于慢慢停了下来,最后只余纯粹的冰雨,顺着伤口滴在骨缝里面。
温听檐的脊背依旧是挺直的,他在那里垂下眼睛,不由得开始幻想,现在应止醒来了吗,醒来之后又会是什么反应。
他太了解应止了,所以就连这给自己编造的聊以慰藉的幻梦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个瞬间,那道身影又会来到他的身边。
想着这一切,指尖不由得轻轻动了一下,一如昨夜那样,轻轻描摹眼前莫虚有的眉眼。
在雨里,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安静了下来。
死寂的,被所有人遗忘抛弃的死地里,时间过得快慢都已经感觉不到了,温听檐慢慢闭上了眼睛。
嘀嗒嘀嗒。
连时光都静止。
这样极致的寂静持续了不知多久,一瞬又亦或是永恒。他的耳边突然出现了一阵巨大的嗡鸣声。
“彭——!”
巨大的声浪扩散开来,奋力打在神殿的每一处,连整个九重天好像都在颤动,摇摇欲坠一般。
震动让呼吸都有点疼痛,随着那声巨响,那些落下的雨都被吹飞。
温听檐的发丝被风浪吹起,睁开眼看见慢慢破裂的回廊,几乎要以为这又是他在冗长梦境里的幻觉。
可马上,他就发现了那不是幻觉,喧闹的破碎和震荡声里,积蓄的水突然被人一脚踩破,清凌凌地一声响。
思考都成了徒劳,温听檐眨眼时眼睫上的雨掉下去,可却迟迟没有再有雨水滴落。
他喘息着转过去时,先看见的是一把打在他头上的伞。
无声无息,挡去所有的冰冷难捱。
一如当年,却又如此荒谬难以置信。
应止漆黑的发丝被雨水打湿的透彻,手臂处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一点白骨,可怖又诡谲。墨色的眼睛被积水映出一点亮光。
那些纠缠在温听檐身上的尘缘,在回头的刹那间朝应止扑涌过去。疼痛让对方的脸色看起来发白,表情却那么平静。
那些天道布下的禁制破开,被应止踩在脚下,好像还隐隐碎裂生响。
而他伸手,为温听檐撑着伞,对上那双仰头望过来各种晦暗情感汇聚在一起的眼睛,低下头说。
“不是说要和我明天见吗?”
......
温听檐的嘴唇都有点颤抖地想,现在他和应止实在说不好谁更狼狈。
想问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应止为什么现在还能记得他。又为什么能够破开天道的禁制走进来。
再比如那些本来只该由他承受的因果,为何会爬到应止的身上。
还有对方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确定他在九重天上,赶过来的。
“想知道为什么?”应止盯着他的眼睛,看出来他的意思,轻轻开口:“我猜的。”
说完,他甚至还有心思忍着痛,玩笑似地开口,眼底的情绪却认真。
“我两辈子的时间都在猜你的意思,和你相关的事情,猜的准一点不是理所当然吗?”
上辈子猜你在九重天上会不会听见我的声音,这辈子在心动渐明后,又猜你是不是也一样喜欢我。
重来一世,逆转因果,怎么会这么简单没有代价。可温听檐不说,他也逐渐开始诓哄自己,抱着那么一个微小的希望,以为能那么平静的度过。
结果等来的确实天道迟来的法则之力,在他的神识里面,一遍遍洗去那道身影。他知道自己不会忘记,却还是皱起了眉毛。
直到应止感觉到有人用微凉的指尖,温柔地抚平他的眉间。
他想要睁眼,想要开口,神识却被拉在一片虚无之中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