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反应坐实了千虹的猜想。她在医一道上行之甚久,立刻就能看出来,温听檐身上并没有伤口。所以此时的异样,只能是因为温听檐自己的内心。
意识到再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后,便不再聆听世间的一切。
她想,多么可悲的内心。
那朵花片片碎开,又一次化作飘渺的灵气,它们聚集成一句话,浮现在温听檐的眼前:【应止有个东西,让我交给你。】
温听檐的意识被那两个字的字眼给牵扯回来,盯着那行字很久,才读懂慢慢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
他轻轻放下了应止的手,转过身看向了千虹。
千虹没和他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将袖中的东西给推了过去,转身时最后又看了一眼,便离去了。
光雾似的灵气包裹着那物,等到温听檐接住将外的灵力捏碎后,才发现,那是陵川。
陵川漆黑的剑身落在温听檐的手里后,似乎闪过了一丝光亮。
它在千虹芥子空间中的禁锢被解除,下一秒,一个金色的恍若琉璃碎片的东西从剑身内出现。
它漂浮起来,停在了温听檐的眼前,像是在借此观察他,最终靠过去,蹭了一下他的下巴。
相触碰的一瞬间,温听檐便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定西。里面的气息如此安静熟悉。
是应止神魂的碎片。
他应当是早就料到自己会身死道陨,于是在赶去实行那个计划之前,先强行碎开了一块神魂,交给了和它有血契的陵川保管。
而现在,又借由陵川,交给温听檐。
这一小片留下来的神魂会被应止沉眠的躯体慢慢吸引,有微弱的可能再次与躯体适应,融合,修复。
多年之后,或许能能够等到对方再次睁眼。
但这也只是一个可能。
可陵川不这么觉得,它看着那片闪着莹莹亮光的神魂,坚定地开口:“他会回来。”
“因为应止很自私的。”陵川长而锐利的剑身好似反射着寒光,它如此清楚自己主人的秉性,所以如此清晰地开口。
它说:“他才不会甘心你那么长的人生里没有他。所以就算是闯阎罗地狱,过黄泉彼岸,他也会回来见你的。”
温听檐依旧什么都听不见,却在那刻感受到了周遭灵力轻微的震动时,好像知道了陵川在说什么。
因为他也同样了解。
耳边突然响起了声音,却不是此刻所听见的,而是来自更遥远的地方,来自温听檐回忆里的声音。
是当时九重天下,应止抓住他命运的丝线,血往下流淌时,低头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等我。”
......
那句被恍然记起的“等我”,打破了温听檐的死寂和孤独,同时也打破了他对世间一切声音的罔闻。
像是又重新活了过来。
在那之后,为了能让躯体和神魂尽快融合,温听檐开始和陵川一起外出去寻找天材地宝。
知道他的打算之后,掌门他们更是直接从宗门的宝库里面拿出来一些至宝交给了他。
他们都活了太久了,对这些东西没太大留恋,只是单纯觉得温听檐现在的样子比之前好多了,至少有了想要做的事。
那些天材地宝大多都在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境里,一般这种秘境里面往往是争抢不断,但最近,却平和的要命。
倒不是修士的素质在这短短几日就变得既有涵养了,仅仅只是因为...抢不到啊!
他们低着头,时不时偷瞄两眼那将极品药材收下的人,心道:反正横竖都拿不到东西,还打什么啊打?!
那日所在的不止永殊宗掌门一人,修真界消息灵通,再加上事情太大,很快温听檐的身份就在整个中州传遍了。
世间唯一的神灵,上赶着过去抢,不是找死吗?
温听檐这段时间深入秘境太多次,拿的天材地宝又太过相似,众人再联系一下应止如今,大概就能知道温听檐想要干什么了。
这事在修真界里,不是没人尝试过,但无一例外地都失败了。仅仅想要凭借神魂就复活一个人哪有那么简单。
故而就算温听檐的身份摆在那里,也没几个人相信。
但无论他们信或不信,温听檐都在继续。
数不清楚的天材地宝喂进去,那片剥离的神魂终于开始和那副躯体慢慢融合。应止的脸在映射下的光里那么安静,温听檐看了很久。
在这样失去概念的时间里,某一日夜里,温听檐拿着东西往永殊宗赶的时候,发现人间张灯结彩。
陵川没有用剑的形态跟在温听檐身边,而是化作那个灵体的模样藏在边上。
那时天色已经是深夜了,那些路上的摊贩不认识他,便只把他当作一个过路的过客。
他们在黑夜里不打看的清楚温听檐的脸,但只从对方站着的样子,就能感觉他好像有点茫然。
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他们中有人对着温听檐打了个招呼,扔给了他一点东西,同时叮嘱他:“早点回家团圆,大晚上的,别一个人待在外面。”
那人说完这句话,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来牵着身边孩子的手离开了。那小孩不知说了什么,逗的人笑起来,好不热闹。
温听檐看着他们牵着的手,没忍住去摸了一下手腕间的红绸。
他都没都没说,甚至表情都没变,可陵川知道,他是在想人了。
牵着手的身影消失不见许久,温听檐才逐渐在这些喧哗和灯火中反应过来,原来凡间已经是新年了。
人间又是一年伊始,而他还在等。
......
这次的秘境,陵川进不去于是只能在外面等。时间一长,它才开始觉得不对劲。以温听檐的速度,不应该现在都不出来。
但它和温听檐之间又没有命契,无法联系得上,实在没了办法,它飞回永殊宗,去找了千虹他们。
千虹他们赶过来看了一眼,就告诉它,这是一个幻境。
陵川听完只觉得不可置信,嘴巴比脑子都快:“他现在的修为怎么可能被困在幻境里面。”
“是啊。”千虹轻轻地应了一声,又说道:“除非他是自愿的。”
陵川一瞬间没了声音。
那幻境里面,是曾经应止在离城的那个小院里,帮他过生辰的场景。就连树上的那只猫都一模一样。
温听檐从进来的第一刻就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所以他看着“应止”,没开口,也没有向前一步。
因为这太平静的反应,幻境里面的应止眨了下眼睛。
温听檐太知道这些幻境的套路了,下一步,它估计就会让这个幻境里的应止来挽留他,诱惑他,劝说他自己留在这里。
于是他转身离开。
但幻境里的应止始终没动,静静地看着温听檐慢慢往外走。直到温听檐即将踏出这场幻境,“他”才终于开口。
“他”喊了一声温听檐的名字。轻轻地,带着笑的。
刹那间,温听檐的脚步停住了。他明明可以直接击碎这个幻境,明明可以转身就走,却却偏偏留在了原地。
仅仅是因为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叫他的名姓。
没有得到回应的“应止”就在后面一声又一声地叫他的名字。温听檐垂下眼睛,悲凉的,讽刺地笑起来,却放任自己久久驻足。
院子里面的秋千吱嘎作响,是树上的猫跳了上去。它大大的瞳孔看着这两个似乎是在对峙的人,趴下了身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它都觉得累了,准备闭上眼睛睡去的时候。
门口那个银发的青年终于动了。
温听檐不会允许自己在一个虚假的幻想里面永远沉溺,所以他为这场放任似的错误,定下了一个时限。
而现在,时限到了。
身后的声音依旧没有停止,温听檐重新抬起眼睛,这一次,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眼前是虚无的白。
刚从幻境里面出来的时候,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的模糊,温听檐站在秘境的入口,听见面前有人叫他:“听檐。”
还没完全从秘境里清醒的五感,因为这句话,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怔愣地,带着自己都说不上期望看过去之后,却只看见了面露担忧的千虹。
浮动的心思被粉碎得彻底。
那一刻,他再一次无比真实的意识到,世间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了。
“回去吧。”最后,他对上千虹的眼睛,声音平静地说。
......
洞府里,寒玉床上的人依旧闭着眼睛,他看起来那么生动,像是下一刻就能睁开眼睛。
可在他的额头上,那闪着零碎曦光的神魂,至今没有完全融合进去。
这期间,无论温听檐用了多少办法,用上多少灵草,那点神魂的融合却始终差那么一点。仿佛无法跨越的沟壑,只能用漫长的时间填补。
温听檐曾经不喜欢多说话,却在这几十年里,无数次坦白自己的情绪和心声。
他手间的寻灵草是仅剩的一味草药,若是服用下去,应止依旧没能醒过来,那温听檐便真的只能用时间去赌。
寻灵草被幽兰的火焰焚烧,最后在其中凝聚成一滴灵液。温听檐低下头,缓缓说:“我已经数不清楚如今凡间是第几个新年了。”
他说完,又像是悄悄自语似地补了一句:“我今天又听见你的声音了,虽然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象。”
苍绿色的灵液顺着温听檐的指尖滴落下去,落在应止的额间,顷刻间消失不见。那片碎裂的神魂突然收了进去。
可还没等温听檐做出反应,它就犹如戏谑般地又慢慢排斥了出来,逐渐恢复成了刚刚的模样。
温听檐突然觉得一阵失力,他想要抿一下唇,却发现因为颤抖不太能做得到,于是他咬住了唇。
但他堵住了破碎的泣音,却没有压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应止说等他,那温听檐就愿意去相信有一天对方会睁开眼,去相信他们会再见。
他可以为自己在幻境里面的放纵,安设一个时限,却无法为这场等待设置一个时限。
温听檐的落泪都是安静无声的,可泪珠却止歇不住。
那些在应止身死时没能哭出来的眼泪,那些被死死压抑不得释放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涌了上来。连绵、冰冷的,带着想念。
那些眼泪划过他的脸颊,从下巴处滴下来,在衣领上,在那张寒玉床上。突然之间,有一滴鬼使神差地,打在了应止的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