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瓷器,大量的瓷器。
仿佛一整座堆满碗碟的膳桌被人猛地掀翻在地!
这声音如此突兀、巨大、骇人,瞬间将所有注意力,包括萧彻和那即将行凶的“乐师”与“仆从”,都猛地拉扯了过去!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入口处一片狼藉。
一个穿着罪奴灰衣的瘦弱身影跌坐在满地碎瓷片中,身边是翻倒的膳桌,汤汁菜蔬泼了一地,他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收拾,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
他的闯入和制造的巨大混乱,像一颗石子投入即将爆发的火山口,硬生生打断了那精准致命的刺杀节奏!
就因为这半息的错愕和分神——
萧彻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他原本准备格挡的手臂猛地改变方向,身体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向后一仰,同时左脚闪电般踢出,精准地踢在飞来的铜灯底座侧面!
“砰!”铜灯被踹得改变了方向,擦着他的衣角飞过,“哐当”一声巨响砸在他身后的屏风上,滚烫的灯油泼洒在空处,溅起一片白烟。
整个厅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接连不断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那跪地的“仆从”和撞人的“乐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交换间充满了惊疑和功亏一篑的懊恼。
萧彻缓缓站直身体,玄色衣袍上沾了几点油污,却无损他此刻逼人的气势。
他目光如冰刃,先是从那面如死灰的“仆从”和眼神躲闪的“乐师”脸上缓缓刮过,最后,定格在入口处那个仍跌坐在碎瓷片中、看似惊慌失措的罪奴身上。
楚玉衡恰巧也抬起头,目光与他对上。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真实的恐惧和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他像是被萧彻冰冷的目光吓到,立刻又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一副闯下大祸等待惩罚的模样。
完美无缺的表演。
但萧彻看得分明。
在那巨大碎裂声响起的前一瞬,在他目光扫过去的刹那,那个罪奴眼中一闪而过的,绝不是慌乱,而是极致冷静下的决断!
是他用这种自损八百、近乎愚蠢的方式,打断了这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刺杀。
侍郎终于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楚玉衡怒吼:“放肆!哪来的蠢奴!惊扰世子,拖下去杖毙!”
立刻有家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让所有家丁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一步步走下主位,靴子踩过地上狼藉的汤汁和瓷片,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最终,他停在楚玉衡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年完全笼罩。
他俯视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那层脆弱惊恐的伪装,直刺内核。
楚玉衡能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头皮发麻,只能将头埋得更低,露出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仿佛随时会被折断。
良久,萧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叫什么名字?”
楚玉衡声音微不可闻,带着颤音:“奴……楚玉衡。”
“楚玉衡。”萧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平淡,却让在场所有知悉楚家往事的人心中都是一凛。
他忽然弯下腰,伸出手。
楚玉衡身体一僵,以为要受掌掴或是其他惩罚。
但那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却只是拈起了他散落在地的一本薄册——那是他之前藏在袖中,准备送去藏书阁的录档册子,方才混乱中也摔了出来。
萧彻随意翻了翻,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枯燥库录。
他将册子丢回楚玉衡怀里,直起身,对侍郎淡淡道:“不过是场意外。区区一个罪奴,打杀了也无趣。我瞧他还算伶俐,侍郎大人不如将他给我,我那馆驿里,正缺个识文断字的磨墨小厮。”
一句话,满堂皆惊。
谁也没想到,这位北境世子会为一个笨手笨脚、险些伤到他的罪奴开口要人。
侍郎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楚玉衡猛地抬头,眼中真实的惊愕一闪而过,正好落入萧彻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灯油泼洒的焦糊气、瓷器碎裂的尖锐、以及那雨中湿冷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狼看中了那枚看似无用的棋子。
而他,已无处可退。
第5章 墨香暗涌
鸿胪寺馆驿的侧院,比不得王府豪奢,却也清雅安静。
院中一棵老槐树枝叶伸展,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光影。
楚玉衡站在书房门外,手中捧着一套刚领来的、质地粗糙些的文房四宝,依旧是那身灰衣,却洗得干净。
他低垂着眼,听着屋内萧彻与副将低沉而简短的交谈声,内容涉及北境军务粮草,字字机要。
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将自己所有的存在感都收敛起来。
直到里面谈话声歇,副将推门出来,对他略一点头,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楚玉衡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设简单,透着武人的利落。
萧彻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斜倚在窗边的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青铜虎符,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阳光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轮廓,褪去了马球场和宫宴上的张扬戾气,倒显出一种沉静的压迫感。
“世子。”楚玉衡走到书案前,声音低微,依着规矩行礼。
萧彻没回头,只淡淡道:“磨墨。”
“是。”楚玉衡应声,将东西放下,挽起稍长的袖口,露出细瘦的手腕。
他取水、注水,指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墨锭,力度均匀地沿着砚台边缘缓缓打圈。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韵律感,与他罪奴的身份格格不入。
细微的研磨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墨香渐渐弥漫开来。
萧彻不知何时转回了目光,落在他手上。
那双手,苍白,指节却有力,不像干粗活的手,倒像是该执笔抚琴的。
他又看向楚玉衡低垂的眉眼,长睫覆下,看不清神情,只有一派逆来顺受的温顺。
“识字?”萧彻忽然问。
楚玉衡研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回世子,略识得几个。”
“楚家诗书传家,到了你这,就只剩‘略识得几个’?”萧彻的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楚玉衡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苦涩:“家门不幸,奴……不敢玷污先人清名,学问早已荒废了。”
萧彻不再说话,只看着他磨墨。直到那墨汁浓淡适中,油亮生光。
他起身,走到书案后坐下,抽出一份兵部刚送来的普通文书——关于今冬北境边军冬衣供给的例行问询,内容无关紧要。
他铺开纸,提起笔,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落笔,仿佛在斟酌词句。
时间一点点流逝,楚玉衡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忽然,萧彻将笔往他面前一递,命令简短:“写。”
楚玉衡猛地抬眼,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错愕。
“照着这个,写个节略。”萧彻指了指那份文书,语气不容置疑,“馆驿里的书记官笔墨蠢笨,看得心烦。”
这是一个试探,赤裸裸的试探。
试探他的学问,试探他的心性,试探他是否真的甘于“荒废”。
楚玉衡心跳如鼓。
他看着那支递到面前的狼毫笔,仿佛看着一条吐信的毒蛇。
接下,便可能暴露更多,引来猜忌;
不接,便是违逆,方才那句“荒废”立刻成了谎言。
他只迟疑了一瞬,便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了笔。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萧彻的手指,那带着薄茧和温热温度的触感让他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握紧了笔杆。
他走到书案一侧,铺开一张新纸,微微俯身。
身姿依旧保持着谦卑,但当他握笔蘸墨时,整个人的气质却陡然变了。
那份畏缩和惶恐淡去,一种沉静专注的气度自然流露出来。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文书内容,略一思索,便落笔书写。
字迹并非时下流行的馆阁体,而是清瘦峻拔的行楷,带着一股不肯折腰的风骨,笔画间却又能看出刻意收敛的工整。
行文简洁,条理清晰,短短数行便将冗长文书的核心要点提炼而出,甚至对几个数据提出了含蓄的、更有条理的呈现方式。
写完后,他轻轻将笔搁下,退后一步,又变回了那个低眉顺眼的罪奴:“奴写好了,请世子过目。”
萧彻拿起那张纸,目光扫过。
远超所谓“略识得几个”的范畴,甚至比他那世子的幕僚写得还要精炼漂亮。
他抬起眼,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少年。
楚玉衡安静地站着,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长睫在微微颤抖,似乎为自己的僭越和可能显露的才学而感到不安。
但萧彻看得清楚,那不安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平静。
“看来楚家的学问,你没荒废多少。”萧彻将纸放下,语气平淡。
楚玉衡立刻跪下:“奴不敢!只是……只是往日父亲督促得紧,些许基础……求世子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