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在楼上书房见客。”那人恭敬回道,“三老爷今儿也回来了,您要先过去见见吗?”
“不用了,王管家,我先带他去园子里逛逛,等爷爷会见完客人,您就和他说,我把人带回来了。”
程时栎听着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变成黎辘爷爷请回来的客人了?
见黎辘扯谎不打草稿,程时栎站在一旁也只好静观其变,等那位王管家走远,他瞥了对方一眼,问:“你和王管家说的话什么意思?我怎么一句没听懂。”
黎辘的视线在程时栎身上转了一圈,只说:“走吧,带你逛逛。”
谁此刻会有闲情去逛黎家的后花园,程时栎连忙拽住黎辘的胳膊,“解释清楚你刚才说的话,不然我走了。”
程时栎现在的身份其实挺尴尬的,如果换做几年前,黎辘邀请他来家里玩,他肯定毫不犹豫地同意,毕竟程小少爷可没那么多顾忌,可如今不一样,对方就这么明晃晃地将自己的“男情人”往祖宅带,这简直就是找死的节奏。
然而不等黎辘回答,四周似乎忽然间安静了下来,紧接着,程时栎听到一道不远不近的声音传来。
“爸。”
客厅本来十分安静,这声响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除了先前见过的管家外,程时栎看到旋转楼梯之上站着三人,立在中间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手里拄着一条盘龙金纹的拐杖,程时栎仰着头看了一眼,只觉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喊“爸”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离他们不远,这人程时栎认得,是黎辘的父亲,黎见山。
黎见山看了程时栎一眼,没作声。
黎老太爷身旁那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下楼后并未久留,随着王管家的指引离开。
“爸您忙完了。”黎见山转过头朝推轮椅的阿姨说道:“通知厨房一声,可以上菜了。”
黎老太爷并未拿正眼瞧出现在客厅的程时栎,走几步,到一旁拿起食物逗着关在鸟笼子里的金刚鹦鹉。
“老三回来了。”黎见山按住手中的遥控,移动着电动轮椅,再次看向程时栎露出笑来,“你是老三的朋友吧,我是他爸爸。”
“叔叔好。”
问完好,程时栎握住黎辘胳膊的手下意识紧了几分,咽了口口水。
“你看着有些眼熟,我们之前见过吗。”黎见山收了笑,又说,“抱歉啊瞧我光顾着好奇了,老三很少往家里带朋友,来我们边吃饭边聊。”
见黎见山转身走了,程时栎这才松开手退后一步,很快,他的后腰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抵住。
黎辘侧过身,靠近程时栎耳边,潮湿的气息弥漫,他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低语:“程时栎,你只要配合我就行了,知道吗。”
“这样程沐灵才能彻底和黎家解除婚约。”
程时栎后背汗毛竖起,不仅仅是因为黎辘话里极具温柔的威胁,更是因为黎见山先前那句“我们之前见过吗”。
程时栎不知道这对父子到底想做什么,但很明显,黎见山也在撒谎,他们当然见过,只不过那时对方还是个身体健全的中年男人,他也还是程家名副其实的小少爷,虽然时隔七年,程时栎觉得只要黎见山不是老年痴呆,就不至于把自己忘得这般彻底。
佣人的速度极快,没等俩人往客厅走,饭香便飘了过来,王管家去请正在逗鹦鹉的老爷子,黎辘便也带着程时栎往餐厅走。
等黎老爷子在主位上坐定,阿姨正好推着黎见山的轮椅到了餐桌前。
父子俩一左一右,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程时栎则在黎辘的安排下,坐在其左手边。
虽然都是些家常菜,不过菜品颇为丰盛,四副餐具整齐摆放,程时栎不知是不是提前备好的,但按照黎辘先前的说法,如果他真是黎老太爷请他来“作客”,那这桌可口的饭菜恐怕不是临时起意准备的结果。
饭桌上,几人安静用餐。
程时栎没傻到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去挑起话题,反正黎辘只说要打配合,那就埋头吃饭好了。
如此静谧的饭局,周围持续传输着低气压,黎辘的心情反而不错,他伸手给程时栎舀了一碗药膳乌鸡汤,放到对方面前,笑着说,“多吃点。”
程时栎微微抬头,心想黎辘这是什么骚操作,故意演给那两位看?
果不其然,几秒后,黎老爷子“啪”地一声摔下筷子,不过没等他开口,黎见山插嘴说道:“老三,既然带了人回来,还不跟爷爷介绍一下这位先生。”
黎见山自然是知道对面坐的是程家小辈,他本意是想出言缓和,但黎老爷子似乎并不领情,冷声质问:“我让你带回来的人呢?”
黎辘并不着急回答,而是看了眼对面急着抢话的黎见山,缓慢说道:“程小姐今天家中有事,不过这位是她的哥哥,代其应邀上门拜访。”
听完解释,黎老爷子拧着眉头看向程时栎,问:“你这小子,是程闻礼的孙子?”
许久没听到祖父的名字,程时栎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一旁的黎辘接过话回道,“是。”
程时栎正想解释,见黎老爷子面色已然恢复如常,又只好将话吞了回去,没反驳黎辘。
“原来是小程啊,怪不得先前觉得眼熟。”黎见山见风使舵,“听说你一直在国外,什么时候回国的?对了,程老爷子身体最近怎么样?家里一切都好吧。”
这戏演的逼真,程时栎险些觉得自己就是黎老爷子口中“程闻礼的孙子”,他想起黎辘叮嘱的话,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聊了几句家常,桌上的氛围缓和不少,这顿饭总算有惊无险地进入尾声。
程时栎虽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代替程沐灵上门吃饭,但黎辘既然这么做,一定有其道理,秉承不添乱的原则,和黎见山聊天的过程中,他要么点头,要么回“是”,总之,不反驳不解释也不主动延伸话题。
一顿饭吃完,黎老爷子将俩人唤到了书房。
老爷子双腿时常痛风,不发作的时候倒也还好,饭后便站在书桌后面提笔写字,一边让黎辘磨墨,一边和程时栎说话。
“你回去和程闻礼说,这臭小子的话通通不作数。”说着黎老爷子瞪了桌侧的黎辘一眼,继续道:“两家的婚事照旧,找个时间我会亲自上门拜访你爷爷。”
此话一出,程时栎有些慌了,他的目光移向黎辘,用眼神求助般示意道:什么意思?
“你不用顾及他。”黎老爷子见对方竟然在看自己孙子的脸色,直言道,“黎家的事还轮不到这臭小子做主。”
黎辘手里拿着墨锭,在砚台上一圈一圈划着,听到这话,停了下来,笑着道:“爷爷,他今天上门主要有两层原因,一来是替程小姐应约,二来是,我们有件事想和您说。”
黎老爷子挥墨在宣纸上写了个“静”字,没抬头,黎辘将墨锭搁在一旁,继续道:“黎家和程家的婚事如果一定要继续,那就只能换人了。”
这话没头没尾,程时栎听着也懵了好一会儿,心想换什么人?黎家的事他知道一些,黎见山年轻时候风流,确实有不少的儿子,黎辘在家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哥哥,下边一个弟弟,至于这些人如今有没有婚配,就不得而知了。
可他们程家就这么一个适龄的妹妹,程时栎想要的是取消婚约,而不是什么换人,他看向黎辘,不禁想问问对方,到底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添堵的?
可惜黎辘并不给程时栎问话的机会,他转过身走近几步,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冷不丁一把握住程时栎的手,随后看向那双漂亮的杏眼,不急不缓说道:“这辈子除了他,我不会娶别人的。”
这话说的过于深情,程时栎心房猛地一颤。
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温热的手心相对,仿佛可以瞬间融化冰山雪峰,程时栎呆滞地看向对方,明明知道黎辘的话当不得真,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战栗,连带着整颗心脏都变得惴惴不安。
听到这话,黎老爷子面色陡然变了,他举着毛笔,动作微滞,宣纸上渐渐映出一块墨迹,几乎同时,那块石头般坚硬的砚台,“哗啦”一声,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朝两人砸过来。
“你说什么?!”
黎辘侧身躲开,将程时栎护在身后,“或者换个说法,如果黎家一定要选一个人联姻,和程家长孙岂不是更好。”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黎老爷子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他是个男的?!”
程时栎下意识缩了缩肩膀,他的视线被挡住,看不见那怒意的来源。
“是。”黎辘握了握程时栎的手,轻笑一声反问道:“您也没规定联姻对象,不可以是男的,不是吗?”
程时栎张了张嘴,哑然地看向面前男人的背影。
“你疯了!”黎老爷子气急攻心,连声咳嗽起来,他扶着面前的书桌,恼羞成怒地骂道:“你...你果然和你那失心疯的妈一样,都疯了!都疯了!”
听到这些字眼,程时栎几乎是应激似的,僵硬着身子猛地往前两步,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去,和那没口德的糟老头子干一架。
可黎辘的后背却像是长了双眼睛,他紧紧握住程时栎的手,很快便将人重新扯回自己身后。
第31章 你不可能赢
程时栎比谁都明白,对于黎辘而言,陈瑛就像一道藏起来的陈年伤口,经年累月后变得不疼不痒,但也不会消失,它化成狰狞的疤痕,躲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
陈瑛是黎辘的母亲,也是那个,程时栎偷窥到的在病房轮椅上发疯的女人。
可如今这道陈年伤口再被人提及,男人却也只是神情淡淡,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这场对峙渐渐演变为黎老爷子发泄怒火的独角戏,可惜现场唯一的观众程时栎,被黎辘护在身后,没办法欣赏老爷子在“暴走”中飙戏。
离开黎家前,程时栎又见到了在一楼等着的黎见山。
男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带着恳求的语气道:“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吗?”
看了对方一眼,黎辘没回答,拉着程时栎离开,随后两人驱车回到市区的公寓,一路无言,临下车前黎辘才重新开口:“程时栎,没什么想问的吗?”
当然有,他现在满肚子问号,心底装了太多的问题,可又不知应该先抛哪一个,程时栎知道,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和程沐灵解除婚姻,黎辘完全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
他可以再找一个合适的联姻对象,这对黎辘而言并不难,跨过第一步后,对方就可以尝试说服黎老太爷,联姻的本质是利益交换,所以程家或许是不错的选择,但绝对不是唯一的选择。
黎老太爷看起来也并不想和自己钦定的“继承人”彻底闹掰,只要黎辘抓住这一点,局面就有转圜的余地,联姻讲究你情我愿,只要黎家退出,程家自然不会死咬不放。
多么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黎辘偏不,他选了一个最偏激,效率最慢的方式,和家里摊牌,出柜,声称自己要和男人联姻,这人不仅自己出柜,还带着程时栎一起,甚至不惜借用他“程家少爷”的名头,试图逼迫黎老爷子就范。
思绪太乱,程时栎还来不及没发问,黎辘却出其不意地丢了一个问题过来,“离开津市前,你见过我爸,是吗?”
程时栎猛地抬头,他被黎辘丢过来的问题,砸得身形一晃,险些元神出窍,下意识反驳道:“没有,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
黎辘听到回答,眉头微微皱着,没移开视线,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将程时栎看穿。
程时栎伸手解开安全带,迅速别过头,想要开门下车,片刻后他的手腕被拉住,听到黎辘冰冷的声音传来:“你撒谎。”
“我没有。”程时栎重新看向黎辘,继续反驳。
“那你躲什么?”黎辘倾身过去,拉住程时栎往自己面前带,像是好不容易终于抓住对方的弱点,说道:“程时栎!没撒谎的话你躲什么?”
视线撞在一起,两人离得太近,程时栎彻底不说话了,过了好半晌,他才偏过头咬牙应声道,“那你呢?”
“医院那晚说的话,不是也在撒谎吗?”
黎辘说即便是同性恋又如何,也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可明明不是,程时栎不是傻瓜,他看得出,对方并不想随便找个家世相当的女人联姻。
“你早就猜透我了不是吗?”程时栎说,“黎辘,你根本不想和程家联姻,在医院告诉我,故意激我,也只是想逼我去求你,你知道我不可能真的撇下程沐灵不管。”
程时栎很想问问黎辘,就这么恨吗?一定要抓着他不放,费尽心思报复回去?
“为了你那个妹妹可以放弃一切不是吗。”黎辘松手,缄默片刻,一字一句说道:“程时栎,没有人逼你,你自己要当好哥哥,我为什么要拦着?”
“好就算我是自愿的,那今天呢,你第二次布局,利用我对抗你爷爷,只不过可惜了,这盘棋你终究还是要落空,我如今已经是程家弃子,无论对谁,都构不成威胁。”程时栎咬着牙一骨碌说出来,语速越来越快,“你把我当筹码压在赌桌上,输的只会是你。”
“我利用你?”事实证明人无语真的会笑,就如此时的黎辘,扯着唇角似是无奈地轻笑一声,“我什么时候利用你了?”
“你敢说没有一点利用吗?”程时栎反问。
这其实并不难猜,黎辘既然不想接受家里的安排,就必然会做抗争,程家对外只说程时栎出国留学,他“程少”的身份自始至终依旧保留。
黎辘能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带回家,不就是冲着这层身份,拿他当试验品,倒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你没必要拿我试探黎家的底线,他们不会因为我是什么狗屁‘程家长孙’就轻易妥协,只要你活着一天,黎家就永远不可能让你找个男人结婚。”程时栎看向窗外,实话实说,“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这样,你反抗不了,就只能被动接受。”
黎辘问:“万一我赢了呢?”
程时栎没犹豫,泼了对方一盆冷水:“你不可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