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目明亮坦荡,让人生不出半点儿猜疑来,谢泓衣却若有所思,瞥了一眼足下的影子。
影子是他心意所指,他自然清楚方才殿外发生了什么——影子的亲近,无非是因为他本人对楚鸾回异常的宽容。
疗伤时,他屡屡忘记对方的存在,陷入罕见的沉睡之中。那种安宁几乎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如今惊觉过来,实在不可思议,也太危险了。
刚刚那转瞬即逝的热意……
他并不相信那是巧合。
猜疑心一起,影子便掠在殿门上,悄无声息地涨大,将楚鸾回的一切退路都笼罩在沉沉的阴影中。
楚鸾回却还道是影子的玩闹,微笑道:“喏,给你,疗伤时莫要捣乱。”
他摊开手掌,露出一枚白石。
谢泓衣的目光却如箭一般疾射向他衣袖。那袖口上赫然沾着几根粗硬的毫毛!
陶土……猴毛……和又一次进犯到寝殿之中的怪事。
谢泓衣五指一拂,挂在墙上的雕弓微一震颤,弦影入手。
楚鸾回还在耐心地等影子接过白石,殊不知自己已被弓弦咬住了。
谢泓衣单手凌空一拧,弦影刷地紧,但五指下的触感,却令他眉峰微挑。
不对,落空了。楚鸾回的影子有问题!
怎么会这样?除非……是傀儡?还是障眼法?甚至于孤魂野鬼?
谢泓衣凌空扯住楚鸾回衣襟,扯入寝殿中,双目亮得发寒,仿佛要从他身上生生盯出一道裂隙来。
后者猝不及防,被扯得一个踉跄,摔倒在殿内毡毯上,咳嗽了半晌,才道:“在下哪里得罪了城主?”
谢泓衣看了他影子半晌,唇畔忽地浮现出一丝冷笑:“你没有影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为这个?”楚鸾回道,从容地盘腿坐起,衣袖一拂,他的影子便烟一般散去了,细看去,那竟是无数细如飞灰的小虫。
“不瞒城主,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打有灵智以来,就是孑然一身,如游魂野鬼一般,不知父母为谁,为免惊吓了旁人,便遣了这些小虫,替我裁出一方影子。哎,既然身是木灵根,便做个药修,逍遥快活。”
谢泓衣道:“既是游魂野鬼,有的是寄身之处,何必入城?”
楚鸾回仰首望向他,神情极为诚挚,似有说不出的孺慕之情:“城主或许不信,但我也是见了城主才明悟,我漂泊已久,原是为了遂城主心愿而来。”
“我的心愿?”
楚鸾回道:“城主若想明白了,我便也明白了。城主现在不明白,我便只能当个无事人。”
谢泓衣似笑非笑道:“那么你呢?又想要什么样的报酬?”
楚鸾回伸出一手,将它悬停在谢泓衣的影子上,那无形的挨挤令他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城主得偿所愿的时候,我想……伏在城主膝上,睡上一觉。城主会抚我的头发么?”
换作旁人,敢如此冒犯,早已是一地残尸了。
但或许是楚鸾回的神态太过恳切,不带半点儿猥亵之意,又或是那种莫名亲近感作祟,谢泓衣并未发作,只是拂倒了他。
“是么?这报酬你是要不到了。”谢泓衣居高临下道,“我想要的东西,我清楚得很,不必假手旁人!”
【作者有话说】
单某人:猴系不足为虑,茶系最为致命!!
第61章 云烟过眼
楚鸾回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
他照例取了药师针,要替谢泓衣施针。
谢泓衣并不解衣,抬眼看向他,带着冰冷的审视之意,面上却透出一缕不自然的红晕,令他怔了一怔。
“谢城主,你面色有异,今日可是提前用过药了?”
谢泓衣顿了一顿,道:“不曾。我心不静,为免误伤,楚药师请回吧。”
楚鸾回这些日子,将察言观色的本事施展了十成十,好不容易得以亲近,自然不会强行违逆对方的意思,可面上的失落之色却是难掩的。
谢泓衣不由多瞥了他一眼。
楚鸾回道:“城主身上的瘟母血,虽化解了不少,却如坚冰阻在血脉中,总是会伤及底子的。既然是雪练的东西,还得从雪练下手。”
谢泓衣道:“碧灵功法特殊,要想揪出来,并不容易。但它身受重创,想来很快就会有动作了。”
楚鸾回道:“这些劳心劳力的事,交给单兄就是。”
“你和他很熟?”
楚鸾回笑道:“单兄这般现成的火炉子,城主多煨一煨,也有好处。”
谢泓衣长眉微抬,道:“他处处盯你的梢,你倒替他说话?”
“城主不讨厌他,我便不会,反之亦然。”
谢泓衣一哂。
楚鸾回始终双目晶亮,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这温柔恳切才维持了短短一瞬,他就耳尖一动,脸色大变:“不好,单兄来了!”
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楚鸾回二话不说,窜起来就往屏风后藏。
谢泓衣皱眉,忍不住道:“他吃人?躲躲藏藏,像什么样子?”
楚鸾回苦笑道:“今日发生了一件事,单兄的心情恐怕不大妙。我以为他会设法平复一番,可如今看来……”
随着单烽的逼近,寝殿里的灯笼也像被攥在兽爪中,一下、一下,压着眼皮沉沉地闪动。楚鸾回立在屏风后,感应到危险的同时,瞳孔中有幽深的碧色一闪。
“谢霓。”单烽站在门外,道,“我有话跟你说。你现在把门封上,还来得及。”
谢泓衣最讨厌受人胁迫,当即冷冷道:“封门?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单烽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真不用?”
“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了。难道你嘴里还能吐出象牙?”
单烽道:“谢霓,你当我是什么人?”
“既然你问的是谢霓,”谢泓衣道,“灾星,羲和来的蛮牛,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
单烽道:“求亲之后,你把我当道侣吗?”
谢泓衣轻轻地嘲弄道:“想和长留结亲的不知有多少,来一个,我应一个么?”
单烽道:“很好。殿下嘴这么硬,想来婚书更稀罕了。”
谢泓衣霍地抬目,却见一片红叶从门缝里疾射进来,铛地一声,射在长案上。
红叶上赫然是单烽铁钩银画似的字迹。他仅仅看了一眼,瞳孔就是一缩,仿佛被当年的烛火灼伤了。
见字如面,殿门固然能挡住那张脸,声音却是拦不断的。
“小殿下!”
二十年前……
近在耳畔的声音,贴在鬓边的人。
那双眼睛比火光更炽亮,有多少层灯笼纸都能烧穿。偏偏单烽并不自知,惯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直白、粗野、肆无忌惮。
“谢霓,我问你,你今日的话,是答应了?”单烽一边伸展胳膊,熟稔地抵在他肩侧,被他轻轻拂开。
“别躲!”单烽反而抓住他手腕,逼问道,“不说话?我可去听心弦了。”
他一顿,不悦道:“你还藏着它?”
“好不容易偷到手的,怎么能丢?再说了,听殿下说老实话太不容易,它多乖巧,指头一拨,就扑通扑通地乱跳,小兔子似的。我听到了,是——”
谢霓忍不住回以注视,才发现他的喉结也在不自觉地滚动着,甚至蒙了一点儿薄汗,远不如表现出的那样自若。火灵根也有畏热的时候么?
“是什么?”
单烽莫名咬了一下舌头: “——宫商宫商宫宫商。”
谢霓轻轻嘲弄道:“五音不全。”
单烽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别躲我,谢霓,你答应了,是不是?别告诉我是无心,长留凡间的定亲我去看过多次了,眼下你虽无暇成婚,但他们说,定了亲,便能择吉日,问你的生辰。”
他越说越急,琉璃盏中的灯芯俱向这火灵根畏服,却又在急促呼吸中万蕊舒张,将赤诚的热流涌向谢霓鬓边,一切都将在这光海中燃烧起来了,彼时谢霓尚且不那么畏烫,只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单烽盯着他,声音不自然地低沉下去:“还能有……更亲近的时候,比如替你梳发,听你弹琴。”
他说着梳发弹琴,眼光却又一次燃烧起来,正是生平罕见的欲言又止。
“咳,我……”
谢霓截住他话音,轻声道:“还要行接唇礼。”
单烽愣了一下,爆发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又忽地抬起一只手,用力按在自己脸上。
谢霓意识到,他是在笑,连着胸腔都在震动,好不容易将手挪开,回到一本正经的样子,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变得更为陌生了,无声的暗火腾跃着,抽紧了身周的每一寸空气,化作越来越稠密的茧。
单烽就这么看着他,道:“霓霓,我不明白你们风灵根的规矩,怎么做?”
话虽这么说,那与生俱来的侵略性丝毫不减,单烽的身影无声地笼罩着他,向着他的方向逼近,给人以日影西斜的心悸感,谢霓道:“别动。”
单烽不动了,极艰难地道:“那就……有劳殿下。”
谢霓伸手越过他肩头,那片肌肉突地一跳,本能地想要拦住他,又沉沉地回落了。
单烽用眼神暗示着自己的退让,谢霓却并不停留,只是以琉璃火点了一支清香。
那线香静静横亘在二人眉目间,一缕淡淡的烟气舒卷如云,单烽透过烟气盯着他唇峰,假意虔诚,很快原形毕露:“菩萨把你允给我了么?”
那一缕清烟柔柔地,在单烽唇上一触。
谢霓拈着清香,后退了一步。
单烽睁大双目,以指腹用力摸了摸嘴唇,不可置信道:“别告诉我,这就好了!”
谢霓微微讶异道:“你不是去看过迎亲么?定亲后,便会以烟气接唇,一吹一拂,便如长风流转不息。”
单烽不动了,轻轻磨牙:“谢霓,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用红莲火掠你的头发?”
谢霓微微侧过脸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