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雪练、长留遗脉,三方势力居然在这片小小的河谷交汇了。
单烽道:“万里鬼丹闭关前,还说了一句话。”
“哦?”
单烽直直地注视着薄秋雨,道:“长留从未真正地合道过,是什么意思?”
他瞳孔微微收缩,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审视。
最重要的,是薄秋雨对长留有多少了解?
灵烬衍天术下,如果薄秋雨推说一无所知,必然有鬼。可如果知道,又如何拒绝得了万里鬼丹的诱惑?
万里鬼丹吃馄饨时的嫌恶表情,至今让他如鲠在喉。
而作为盟友,薄秋雨有没有在素衣天胎一事中,分一杯羹?
如果有,那很可能就是一切的源头!
单烽心中一阵阵发沉,脏腑如绞在一起,脸上神色不见丝毫变化,却已耗尽了全部力气。谁知薄秋雨微微一笑,调侃道:“师弟,你夜课人虽到了,心却不在吧?”
单烽愣了一下:“夜课?跟长留有什么关系?”
薄秋雨道:“射日之战,什么样的弓和箭,能射落太阳?”
他说的,是羲和弟子夜课时,时常争论的话题。弟子们年轻气盛,一心要制出传说中的射日弓,什么材质都有,供在天火长春宫的那把琉璃巨弓就是其一。
弓还有争论的余地。
可能射落太阳的箭,就太过神异了。
单烽翻过典籍,那惊世绝艳的第一箭,只有四个字。
白虹贯日!
他一度以为,这四个字,只是为了形容那一箭的华彩,可如今,心却猛一抽搐,活像是当胸中了一箭。
凡是和谢霓有关的,都能在他心中掀起层澜。
“白虹……白虹?”
他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长留会如此忌惮恶虹?
薄秋雨又道:“九日并出,天地涂炭。于是就有了射日之战。这一战,哪怕放在上古时,也堪称艰险惨烈之最,把天地间的灵气都耗光了。为了对抗火灵根,其余各灵根必须结为同盟。单烽,我问你,要在惊动日母之前,射出第一箭,直贯云霄,应该由谁拉弓?”
这个问题,放在从前,还能让单烽沉思一会儿。
但在见过谢泓衣风箭离弦后,他已能脱口而出:“风灵根?难道和缑衣太子有关?”
“截杀天地本源,偷袭,又是对母杀子……这种级别的恶因,实在很可怖,”薄秋雨叹道,“从一开始,长留就被诅咒了,怎么可能登仙?”
单烽想起那些驾鹤游仙宫的长留太子们,欲言又止。
薄秋雨洞穿他心思,道:“照我的推演,缑衣太子之后,素衣天观的观主,应该是略高于尸位神的存在,平时守护长留,时间一到,就散作灵气,滋养灵脉。不曾登仙,反而比大泽雪灵来得自由。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素衣天胎不足以使人登仙,便拒绝了,”薄秋雨摇头道,“可惜,万里鬼丹已入魔障。单师弟,长留的因果,我不能沾染。”
他说得入情入理,极为坦荡,单烽反而僵住了。
听师兄讲了一通课,单烽的识海都快被撑爆了。
那么多疑问,被轻易地解开,他心中一空,却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反而涌出一丝莫名的悲伤。
换作他年少气盛时,听到薄秋雨口中的因果,必会一笑而过。
而如今,在和谢霓百般纠缠后,他终于知道了因果的分量。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残酷,又这么严密的罗网?
单烽为年少时的谢霓,感到难过:“难道长留注定会灭亡?”
薄秋雨反而来了兴致,大袖一拂,灰烬里的火星子,骨碌碌滚动起来。
“我曾占算过,长留的死局,有没有解?”
单烽瞳孔一缩,刚生出一丝期冀,那几颗火星子便砰然相撞,一串令人心惊的亮光过后,便重新归于黑暗。
一时间,连四周的火雨也像消失了。
半梦半醒的混沌中,只有枯枝拨划地面的声音。
平直,干燥,粗哑。
吱嘎——
每一声,都让单烽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仿佛那些冥冥中的笔画,都是一条又一条的绝路。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单烽甚至听到了,诸天星辰,在耳边密密地推演。
死局。死局。死局。死局。无路可退!
单烽还不死心,整个人都魔怔了,盯着虚空不放。那声音越来越凄厉,几乎搅碎了他的心神,让他看见谢霓血淋淋的死状。
“别算了!”
咔嚓一声,枯枝断裂。
单烽立刻尝出一股血气。
“唯一的出路,在缑衣太子身上,”薄秋雨的声音已离得很远了,像从天外传来,“小心飞蛾!”
单烽脑中嗡地一声,低头时,手上竟不知何时停了一只飞蛾,焦黑的双翅,半敛半垂,透出一股让他反感的焦糊味。
像某种极度不祥的预兆。
只一瞬间,他的目光又涣散了,这一次,彻底滑入了睡梦中。
与此同时,谢泓衣从他额心收回手来。
破庙的屋檐,疏疏地遮挡着二人,单烽身上沾满了雪,却不怕冷似的,敞着手脚睡着,只是一手还死死抓着谢泓衣的衣袖。
谢泓衣看他嘴唇微动,像在说什么,便垂首去听。
“小心……飞蛾……”
谢泓衣目光一动,在他面上停顿了片刻,带着点探询之意。
【作者有话说】
秋衣哥:那日的素衣天胎,不足以使我动心,但是,弟妹真的很[摸头]
第156章 灯蛾疑影
只是很快,谢泓衣便无暇分心了。
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地动,又一座高台破冰而出,长长的玉阶,还覆着坚冰,显得极为高远,仿佛要通往天心月宫中去。
这是……
谢泓衣的目光,猛地一凝。
只见殿门半开,长明灯都灭尽了,长案上影影绰绰,由低到高,都是供奉着的牌位。
历代先祖……他的师尊,他的父王和母妃……长留数千载岁月,都凝固在这里。
只有风雪呜呜咽咽地,穿行其中,灰黑的雪絮中,他仿佛看见一道道素衣蓝衫的身影,高山般巍峨,都在看他。长留太子的职责,则是比那更沉重的东西。
仅仅是对着牌位,他就心中一阵发沉,咬紧了齿关,才能把杂念压下去。
长留先祖的灵宫,现世了?
谢泓衣在最近的地方,看到了自己的玉牌。
这还是他出生时,师尊为他亲手供上的。
不知何时,属于泓衣太子的长命牌,已变得裂痕斑斑,沁着黑红色的血污。守灯的两个小童子却不见了,大概还沉睡在冰下,不知外界的变化。
谢泓衣看了一会儿,生出一丝怅然。
炼影术正在满足他的愿望,把长留强行扯回世间。明明是他想要的,却是难言的悲凉,好似一步步逼近镜花水月,来到好梦乍破的边缘。
是近乡情怯吧?
单烽还扯着他的衣袖不放。谢泓衣屈指一弹,影子化作氅衣,落在了单烽身上,替这家伙遮住风雪。
单烽半梦半醒的,深深闻了一口,眉头展开了,却把影子藏在怀里,这样翻来覆去折腾了一通,终于顾不上他的衣袖了。
“霓霓……你的手好冷……别淋雪。”
单烽的手指,牢牢扣着影子,往衣袍里塞。
谢泓衣手背上也被摁出了一个小凹,像被线香烫了一下。
他却没有发怒,只是道:“你留在这里,太碍事了。”
灯影法会在即,刀剑无眼,单烽反而是最危险的。趁着对方昏睡,把人扔回羲和去?
但以单烽的固执脾气,就算关在干将湖底,也能爬回来。得找个把人支开的好借口。
谢泓衣屈指,轻轻挠了挠额侧。
扑棱棱!
什么声音?
谢泓衣的目光一凝,只见一团黑影,从单烽肩侧飞了出来,带着一股焦糊味,两只眼睛却黑豆子似的,幽幽发亮。
是飞蛾?
“灵宫现世,既然见了先祖,”飞蛾盘旋数圈,发出低沉生涩的声音,“为什么不去拜一拜?”
“是灯衫青客前辈?”谢泓衣不动声色,道,“前辈身上的伤,好像更重了。”
“是吗?没多少时间了,他有你这样的后人,我很安心,很快就能消散了。”
谢泓衣道:“前辈待先祖,真是飞蛾扑火……”
话音未落,单烽的耳朵便一动,啪的一巴掌,把飞蛾拍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