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渊抱着点心坐在了地上。
“云南卫……”他极其失落地念道,“云南卫到京城,咱们就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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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风送来大寒,京城一夜间冷了下去。张吉、张铭等人被押赴城西柴市口,枭首示众,提督魏顺带着西厂几人亲自去监斩。
第三日,天更加冷了,枝上黄叶撑不住北风席卷,几乎已经掉个精光,天还没亮,此日发遣的犯人就穿好了囚服,戴上了镣。他们一起被押上刑部大堂,进行启程前最后一次身份核验。
张启渊排在队伍尾巴那儿等着,后来在发遣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可天太冷了,他只顾着手抖,后来连手印也按得歪歪扭扭的。
天微微亮,辰时前锣鸣三声,遭发遣的犯人编队出发。是坏事儿也是好事儿,毕竟他们终于出了那遮天蔽日的监牢,走上街道,经过了市坊胡同,然后出了城门。
野地里的风一下子刮过来,再不见那种凉爽的、湛蓝的秋日天气,张启渊跟着别人走,能勉强躲着点儿风。
他想:五六天而已,京城却像是入冬了。
真冷,不是那种秋日连天下雨的湿冷,而是北风呼号的凛冽,郊外地方没有遮挡,寒意直往人袖口和裤腿里钻。可痛苦不止一处,腿底下皮肉也被铁镣磨得剧疼。
随行差役个个急如催命,肆意唾骂。
张启渊没怎么抬头,想办法躲过与那些恶人的对视,可有个斜眼差役还是朝他走来了,抓着他衣裳,说:“你抬头,我看看你脸怎么了。”
“没怎么。”
猛一抬头,张启渊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脸怎么了他不知道,可这会儿,他五脏六腑里忽然像烧起了火,身上滚烫,还又痒又疼。
差役拿手拍了拍他脸,问:“叫什么名字?你脸怎么这么红?”
另一个差役把犯人编队的簿册拿了过来。
“张启渊,”张启渊小声回答,喉咙也难受起来,他道,“没怎么,脸红……风吹着了吧。”
“张,启,渊,”斜眼差役从簿册上找到了他的名字,确认了他的底细,便继续打量他,说,“你脖子也红了,还……”
张启渊戴杻的手捂上了脖子,结果那差役伸手就抓他胳膊,粗鲁地把他袖子撸起来,问:“你这是什么?”
“不知道。”
晕着头的张启渊定神,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跟胳膊,皮肤上头泛红,还起了很多疹子,摸着滚烫,的确是吓人。
斜眼差役喊了领头的来,卷张启渊的袖子,扯他领子,给领头的看他身上。
领头的眸色一暗,把差役带到远处去,小声地说:“该不会是……痘疮瘟疫?”
斜眼差役:“看着像是,他以前是奉国府的,在外边花天酒地,指不定染上什么病呢。”
领头的:“奉国府……他这病你可别跟别人说,被上头知道就麻烦了,咱们全得跟着遭殃,还有其他犯人呢,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可能染病,命不久矣,估计会和咱们拼命。”
斜眼差役皱起脸,问:“那可怎么办?”
“我觉得,”领头的前后环顾,然后做出了个用刀的动作,他说,“到时候写进公文里,就说方便的时候掉沟里了,摔死了。”
“您说得对,”斜眼差役附和,“要是把他带着咱们还得照顾,要是传染了你我,更是倒霉,不如直接做掉。”
他又往远处偷偷一瞧,说:“我舅父家住前边村子里,我对这片儿熟悉,那边林子后面就是个山崖,扔那儿就行。”
领头的看一眼张启渊,又看那边的松树林,沉思了一下,点头说道:“成,我带其他人往前走,你去办——不行,一个人危险,你带着弓兵去,他身手好。”
斜眼差役勉为其难地点头:“成。”
接下去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站在山崖边上被卸了镣,看着眼前一个差役加一个弓兵,张启渊不想起外祖父那话都难,他挠着身上未知原因的疹子,问:“二位弟兄,你们真给我下毒药了?”
“没有,”那斜眼睛的笑,说,“是西厂的徐公公找的我们,说你肯定得起疹子,我盯着这片儿林子,带你过来就行。”
张启渊很诧异,他想了想,问:“可要是没出刑部就被发现呢?”
斜眼睛的:“你那时候不是还没起疹子么?不过就算起了,他们也会装作没看见,毕竟自己处理麻烦,不如把麻烦推给别人,不然刑部还得伺候着你。”
“……真是西厂啊?”
“再背后是谁我们就不知道了,”五大三粗的弓兵把卸下来的杻跟镣踹下了山崖,说,“您就猫在这儿别乱跑,我们先走了。”
“好,”忽然到来的变数,张启渊没大能反应得过来,他只能发愣看着那俩人,说了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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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看去,崖下草木已成休憩的枝梢,要到明年春天才再醒来。
风更用劲儿地刮,冷了,皮肉的疼痒就好些了。张启渊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去。
来的两个人他全看清楚了。
打头的是魏顺,他穿了身轻便衣裳,带刀,束发,脖子上系着条能拿来挡脸的面巾。
徐目也穿得差不多,在他身后跟着,怀里抱了件衣服。
魏顺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他想靠近,又顾及张启渊背靠崖边,只好说:“你过来,把囚服脱了,把这个穿上。”
张启渊慢慢朝前挪步,可魏顺已经等不及,小跑着来解他的衣裳,把那破囚服脱下去,接来徐目拿着的暖和衣服,手忙脚乱地帮他穿上。
徐目识相地离开,抱着换下来的囚服,去了松树林外边儿。
魏顺两只手握住了张启渊的一只手,他显得不安,抬起眼看他,然后感受惊慌的、庆幸的、心疼的、思念的感情交织;他猛地扑在他身上,把他抱住了。
魏顺哭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张启渊面前这么哭,他抽噎、颤抖、泣不成声,反正是在没人的崖边儿上,所以干脆扯着嗓子。
有惊无险,失而复得——现在没人比魏顺更懂这八个字。
他把脸贴上张启渊的肩膀,说:“咱们走吧,好不好?咱们一起走,离开京城,行吗?”
愣神了好一会儿,张启渊这才抬起胳膊,缓缓将他圈住了。
“是你救了我?”紧紧抱上他,张启渊问。
“是也不全是,徐目帮了忙,还,有他手底下的人,”魏顺哭得话都快说不全,“我也去找了你外祖父,想尽了所有能想的法子。”
张启渊:“所以,他昨儿带来的点心——”
魏顺:“是我的主意,里头加了虫草,因为我记得你一吃它就起疹子。”
张启渊:“你怎么会知道?”
“夏天那会儿,你老来西厂找我,有一回我喝了虫草汤,你亲完我,第二天就浑身痒,我问怎么了,你说你从小就不能吃虫草,”魏顺微微惊讶,放在背上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裳,说,“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居然忘了。”
“想起来了,”张启渊说,“对了,那天提审我,我看见你了,你是不是没看见我?”
“怎么会……可我那时候满脑子想着救你,不敢看你。”
张启渊松开了怀抱,问:“为什么?”
魏顺通红着眼睛:“你会怪我。”
张启渊:“我不怪你。”
“真的吗?”
“对,”张启渊一滴眼泪都没掉,他一时间走不出牢狱之灾落下的心病,对什么都不思不想了,他往后退了小半步,说,“谢谢你们救我,我无以为报,我这就去找落脚处了,你们也回去吧。”
“什么意思?”魏顺一下子脸色煞白,被他吓得满目惊恐,问,“张子深,你什么意思?”
张启渊居然还淡淡笑:“我说得不清楚么?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是戴罪之身,能活下来是有幸,所以想找个安静地方待着,就不去掺和你往后的生活了。”
“张子深,”魏顺向他靠近,揪住了他的衣袖,随即扶上他胳膊,说,“我错了,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查奉国府的案子,不该只想着报仇,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求你原谅我,我让你扇我巴掌,只要你能痛快,怎么着我都行……”
张启渊看着他,不动声色,也说不出话来。
魏顺还是在哭,风把他带泪的脸吹得很凉很凉,他恳求:“你别不要我,行吗?你别不要我。”
张启渊摇头,把衣袖从他手里拽了回去,说:“我没有怪你查案,真的没有,我就是心里什么都不想着了,打算去过一种自在的生活。魏督主,谢谢你不顾一切救我,此恩我来世再报,咱们就此别过,您请回吧。”
这冬日将来的天气,风那么冷,天色那么阴沉,人心也凉,凉得比结冰的河水都透彻。
张启渊那般果断,那般潇洒,他转身便走,魏顺缠着不放,硬是把他的袖子又拽在手里。
张启渊:“放心,我今后不会婚配——”
“治疹子的药,”魏顺撇着嘴,硬是把他的手从衣袖里捞出来,塞给一个小瓷瓶子,说,“拿着,记得吃药。”
“死不了,”张启渊不收下,把胳膊挣脱了出去,背着身,说,“我不觉得祖父他们无辜,也知道官场党同伐异,不是你的错处。我只是什么都不想做了,可你不一样,你喜欢在西厂,所以咱俩分道扬镳,最好。”
“张子深,真的有这么恨吗?真的不打算回头看我一眼吗?”魏顺双手捂着那个小小的药瓶子,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掉,说,“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眼了。”
张启渊不回答,好半天安静。
片刻后,他终于微微回头,瞧向他。他见他哭得那么凄惨,只好转身走了回去,用手帮他把眼泪抹干净。
“走了,”张启渊说,“你也回去,别在这儿待着了。”
魏顺还是哭,盯着他的脸哭,可怜兮兮地哭。
他转过身,忍着身上的难受,几步走到林子边上,然后钻了出去。
他的脚步声远去,消失了。
魏顺面前只剩下风弄针叶的声音,细细小小,像是针鼻儿刮人耳朵。
徐目着急地进来,问:“怎么了?他跟我说什么……就此别过,怎么就就此别过了?”
“我俩没今后了,”魏顺用他那哭过的眼睛看着徐目,说,“他不要我了。”
徐目:“你别放在心上,他遭了难,说气话很正常——”
魏顺:“根本就不是气话。行了你别管了,咱们回去吧,风大,别吹着了。”
说完了话,魏顺就自顾自地往林子外面走,徐目跟着他走,叹气,说:“往好了想,人活下来了,就什么都有余地,是吧?主子你也别太难过,说不定过几天他就回来了……”
徐目还在身后聒噪,掺和着的也有四野风声。
魏顺沿着路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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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天的这次分别起,张启渊就是个书面上的死人了。
他回到城中,去了开书坊的丰老板家,敲人家院子门,被下人带进去,坐在厅内等。
“渊儿爷……”见着面了,丰老板着实被吓了一跳,她盯着他打量,说,“你不是被——”
“不细说了,”张启渊站了起来,很着急,说,“面儿上、朝廷眼里我都已经死了,你记得这点就行。”
丰老板低声问:“你逃狱了?”
张启渊:“没有,有人帮着疏通,就出来了。”
丰老板:“有人?是……你那美貌不可方物的小公公?我昨儿在街上看见他了,监斩你家老小,被一群太监侍卫围在中间,可威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