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盘上轻轻“咔哒”一声,帝王已经把药喝完。
惜月让人把碗拿下去,又呈上特意熏好的衣裳。
沈长冀脱下满身血腥味的龙袍,一口饮尽汤药的沈长冀把碗放回托盘上,转而咽下糖丸,除去口中苦气,换上常服,经受熏香几轮熏蒸,直到身上再无一丝血腥味,他才走出花园,来到南月苑。
走入殿中,从身后抱住那纤瘦的身影,埋进怀中人盈满兰花香气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
唯有抱住自己的小鸟,自己近日愈发频繁发作的头疾方能平歇下来。
视线扫过一只绣到一半的香囊,沈长冀眉头一皱,“阿泠今天绣的是什么花?”
“回陛下,臣妇绣的是兰花。”
又是这个自称……
沈长冀头又突突地痛起来,脑子里那棵树宛如吸取他愤怒为养分般继续深入根系,他勉强压下,把怀中人抱得更紧:“阿泠也给皇兄绣个香囊好不好,花纹要龙鳞松,可好?”
中庸沉默了会儿,道:“臣妇没见过龙鳞松,绣不出来。”
沈长冀头痛欲裂,却还是咬牙笑道:“那就普通的松树……”
青令还是绣着掌中的兰花,“臣妇不会。”
沈长冀呼出一口气,“那、那皇兄便要你手里这个。”
说完,便一手去拿中庸掌中即将完工的香囊,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青令猛地一躲,眼神有一丝逃避。
沈长冀心中咯噔一声,不顾三七二十一把中庸掌中香囊抢到。
青令还是他夺回他手中的香囊:“你快还给我!”
可中庸反应越这般在意这个香囊,沈长冀越觉得这香囊有古怪。
乍一看,手中香囊的确是绣着白色的玉兰花,可马上,沈长冀就看到尚未绣完的香囊内侧似乎还有另一种颜色。
他把香囊一面翻了出来,里头半边清雅的青竹霎时如利剑般冲入眼中,顷刻刺得沈长冀眼睛鲜血淋漓。
沈长冀又想起中庸这些天无时无刻不在绣着的香囊,立即夺来一旁绣好的十来个香囊,尽数拆开,头痛欲裂地发现,这每一个香囊的内层绣的不是什么花草,统统都是竹子。
还是内外相依,似天生一对的竹与兰!
帝王怒不可遏,拿着这些香囊来到中庸面前,一把抓起中庸的手臂,“他都已经死了,你居然还想着他?!”
青令抬起头,直视着眼前胸膛剧烈起伏的男人:“我是他明媒正娶,一起拜过天地的妻,是他与我未出世孩子的母亲,而你沈长冀,你又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不许我想他?!”
沈长冀蓦地脸色一白,继而咬紧牙关,“你问我是你什么人,你是我四年前被他骗走的美人,你是我亲自取名的阿泠,你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他冼君同不过是个卑劣至极的小偷罢……”
“我不许你那么说他!!”
望着眼前中庸满脸泪怒不肯妥协的倔强模样,沈长冀心剧烈抽痛,咬牙把中庸的手一把丢开,转头便丢下狠话,道:“阿泠,你莫要以为我是非你不可,我……”
扑通——
身后传来沉闷一声,沈长冀一转头,却看到先前与自己剑拔弩张的中庸已经仰面晕在床榻上,不省人事,他的心差点停止跳动,撕心裂肺大喊让外面的惜月传御医。
御医李文颀匆匆忙忙赶来,在帝王几乎能杀死人的目光中冒着汗轻轻搭上了中庸清瘦白皙的手腕。
可马上,他就猛地拧起了眉,眼中一会儿凝结出一层惊色,一会儿又凝出疑惑。
沈长冀猛觉不妙,逼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李文颀却马上起身,跪下磕下头,“启禀陛下,南公子他是有孕了……”
阿泠有孕了?!
沈长冀蓦地被这天大的喜事砸得差点站不稳。
他的阿泠怀了他们的孩子?
他的阿泠怀了他们的孩子!
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险些被这喜悦冲昏头脑的沈长冀,在这一刻,只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马上他就意识到不对,“早上也把过脉,为何当时没有诊出来?”
“这是因为……”
见对方低下头,沈长冀心猛地一跳,“因为什么?!”
李文颀咬咬牙:“陛下,早上的确是拔不出脉象,即便现在也时隐时现,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南公子所怀龙胎可能与寻常胎儿不一样,臣猜,公子怀的可能是昙婴……”
沈长冀一愣:“昙婴?”
李文颀艰难解释道:“古籍有载‘昙魂入梦,托腹三月而消,盖父母业障未偿耳’,也就是注定…注定无法诞生阳间的孩子!”
沈长冀如遭雷击,如若不是一旁的贺宵及时扶住,他恐怕就真的要瘫倒在地。
“果然,我这辈子不会有孩子,就和我和他的第一个孩子一样,来了,也保不住,因为这是我的报应。”
这是,床上传来极平静的一声。
中庸不知何时醒的,但明显是听到了方才御医所言,可让人震惊的是他眸中一丝波澜都不起,似乎丝毫不在乎他腹中即将离世的孩子,还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报应”。
“阿泠,为什么……”
沈长冀不理解中庸的冷漠,明明他之前了解到当初中庸第一胎意外掉了后,他那么痛苦不堪。
中庸突然又说:“沈长冀,你不是一直想让我爱你吗?其实在四年前,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沈长冀的瞳孔猛地一缩。
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原来在四年前,他的小鸟便爱上他了。
沈长冀艰难开口:“可你当初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要听从他嬷嬷的话执意要离开他?
青令却像是一下子猜到了他想问的,“沈长冀,其实四年前,嬷嬷临终前告诉我的,根本不是让我离开皇宫,离开你。”
…什么?
沈长冀猛地呆住。
中庸琉璃瞳倒映出他惶惧的神色,中庸极平静地说了他听到了一段几乎能把他就地格杀的话。
“你一直以为她是在要挟你放我出宫,其实当初她是让我留在你身边,要我和你在一起,这样好来彻底毁掉你的名声,来报复沈氏皇族,而如果我做不到,她就诅咒我此生绝嗣无后,可我还是做不到害你,只因为,我爱你。”
因为爱他,所以不愿意让所爱之人受到伤害,哪怕最后是自己断绝子嗣,也不想毁了他的地步。
而他呢,当初的他对他做了什么。
——他在他最爱他的时候,差点彻底毁掉了他!
还强迫他,逼他留在自己身边,可同时,他也让中庸背上了绝子的诅咒。
“不……”
而看着眼前近乎崩溃的男人,青令平静地给出眼前人致命一击:
“沈长冀,其实这个孩子是你杀死的。”
如果不是他强求这个孩子出生,他们的孩子也不会尚未出生便背上那恶毒的诅咒,也就不会变成昙婴。
想明白这一切的沈长冀僵僵地瞪大了眼。
这一刻,沈长冀终于知晓青令之前为何任由他强迫也不吭声了,原来,他是在报复自己。
他害得他丧夫丧子,那他便也要让他,也体会丧妻丧子之痛!
沈长冀心疼得无法呼吸,几乎昏厥过去,可马上他想到一点。
不,还没有,他还没有都失去……
帝王跌跌撞撞走过去,手发颤地握住床上人的手,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没、没有,阿泠,那天我没让任何人碰你,包括我,也没有真的做到底,我只是吓你,我怎么舍得让别人……”
“还有意义吗?”
中庸冷漠地吐出那两个字。
当初到底是吓,还是真的做了,现在再来讨论,还有意义吗?
伤害已经造成。
中庸亦收回了眼神,闭上了眼。
沈长冀彻底崩溃。
继失去唯一的孩子后,他又再度失去了那么爱他的爱人。
殿中跪倒一片的中央高台上,在所有人面前,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卑微地在爱人面前低下他的头颅,疯狂喃喃:
“阿泠…你再睁眼看看皇兄好不好…再看皇兄一眼…就一眼…阿泠……”
似被逼疯的疯子,又似卑微求爱的乞丐。
可自始至终,他身下的爱人,都没有再睁开眼看他。
哪怕一眼。
第83章
对于这南月苑历史上第二位主人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众说纷纭。
有人说陛下是想从这位旧国臣妻口中探知到南业秘密,这才把人留下,更有甚者,说这位南公子是坠入凡间的仙子, 陛下将其囚下, 是为了延续大秦国运,即便之前传闻帝王让御医署配制调治受孕的药方, 也没人说是他们大秦帝皇待那臣妻是一见钟情。
直到南月苑里的贵人怀上龙嗣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所有人就都闭口不言了。
帝王而今虽已经二十有八, 可在南月苑那位之前,后宫简直干净得不像话。
而今,对方不过入宫一个月,便已经怀上龙嗣,可见帝王宠爱的程度。
并且帝王还遍发皇榜, 悬赏万金, 只求天下名医, 只为保南公子平安, 与其腹中龙胎安稳降生。
同时令人咂舌的奇珍异草源源不断送入南月苑中,众人心中忍不住想,这南月苑中的人, 到底是给他们的陛下使了什么迷魂咒,竟能得到帝王这么多宠爱。
当然, 也有人不禁暗中唏嘘,说起四年前东宫中也曾经有一位备受宠爱的美人,只可惜在深宫之中, 人心易变,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 不见旧人哭。
更遑论帝王。
可他们想不到,彼时的南月苑中,他们眼中杀伐果断,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人,此刻却捧着一盅鸡汤,在中庸面前,单膝跪地,放下所有身段,仰着头哄着眼前人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