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端着药的惜月走进门中,望见正在窗边凝看一物的人,见她进来,对方把东西收入贴心口衣裳内,可还是让她不小心看到了,不由一愣。
九殿下逝世后,很多贴身物品都一并葬在那场大火之中,连让他们陛下事后能睹物思人的东西都没有。
唯剩这枚脚镯。
此前她一直以为这枚脚镯被帝王藏在太极宫某处,自己这才未曾得见一回,可没想到,帝王竟是放在贴心口的地方,即便南下,也一直贴身携带。
尤其是,惜月还注意到插在桌上瓶中的一枝凋落得差不多的花枝。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帝王特意选来送给郡王府礼物的花树上折下的。
——帝王每攻占南方一处城池,便会将这么一棵花树种下,但无人知晓帝王的用意。
虽不知道这花树为何会突然开花,可这种种一起堆在眼前,之前还疑惑帝王突然对郡王府起兵刃的她,此刻敏锐地察觉到,这极有可能是与九殿下有关。
待帝王一口饮尽那稠苦无比的汤药,惜月刚要端着碗离开,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问:
“他来过你梦中没有?”
虽然对方没有指明“他”是谁,可惜月一下子就明白对方在说谁。
不像靖王把当年太后特意寻来的中庸带走,当做那人替身,无论太后想尽办法,文武百官再如何苦苦哀求,这位帝王三年里竟是不曾妥协过一分一毫。
偌大后宫,愣是三年不曾添过一个人。
真真冷清到了极点。
外人只以为威武神明,战无不胜的帝王是为了创下不世之功,才摒弃这儿女情爱。
只有他们这些伴君御前的人才知道,这只不过是痛失爱侣,不得不苦苦守着亡妻唯一的一件遗物的老鳏夫,在用这漫漫日岁,来惩罚着当年没有保护好此生挚爱的自己。
而眼前这句,是三年里,帝王第一次主动提起中庸,惜月低头如实道:“前些日奴婢梦见过九殿下一回,让奴婢好好照顾好陛下,还说……”
帝王听了,倏地一笑:
“那他怎么不来朕梦中亲口告诉朕。”
惜月顿时汗如雨下,“陛下,九殿下他……”
然而帝王的声音陡然一转,悲凉露出,自顾自道:“之前朕还一直心存幻想,觉得他从不入朕的梦中,是他尚在人世,而不来寻朕,也是因为害怕还会有人害他,这才躲在南方的某个北朝无法插手之地,只有朕把这‘望夜雪华’种遍南方每一处,让他看到了,才会放心地让朕找到,可原来…”
“他竟是独不愿来朕梦中罢了。”
第71章
离开南兰城后, 中庸便一直没有醒过,全程只在冼君同怀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会儿嘴里委屈呢喃着什么,一会儿又无意识难过地啜泣着。
冼君同看到这样的中庸, 心如刀绞, 只能不断用茶水沾湿了,擦着中庸烫热的身体, 尽可能让他稍微好受一些。
至于中庸身上那好像坤泽的混着一些君子竹的浅淡兰花信香, 自从出城, 便开始慢慢消散,因为本就不怎么浓,没多久,就彻底闻不到了。
好像是完成了它保护中庸的任务,便就此要离去了一般。
中庸突然有了信香, 可又消失, 这让冼君同心中莫名不安, 只能让侍卫再快一点赶回南云城。
侍卫一路马不停蹄地飞奔回南云城, 终于赶在闭城前赶回。
“你赶紧去请城西医术最好的廖大夫,无论怎么样也要请他来!”
可正当冼君同一边心急如焚命人去请大夫,一边抱起中庸要下了马车时, 却听到白星叫了一声:“相爷,有人要找您和南清哥哥……”
冼君同此刻已经心急得不行, 差点失控指骂对方分不清见客的时候,却在转身看到慈安堂门口站在的人时,猛地一怔:“您不是……”
–
中庸陷在了一场诡谲的梦中。
他感觉到有人在找他, 可他不仅看不清方向,还感觉自己在这黑暗中越陷越深, 眼看自己就要被抓到,带回更恐怖,更冰冷的地方。
突然,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从黑暗中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他猛地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慈安堂自己房间中。
“青青……”
闻声一转头,中庸看到守在自己身边的冼君同,男人眼底发青,满脸胡渣,好像好几天没睡了,眼中还一片没来由的悲伤。
马上,青令听到一声叹息,发现房间中竟还有一人。
“族长……”
中庸正疑惑对方为何会离开青族,突然出现在此,却同样从对方脸上看见一层哀伤,他心底猛地浮出一股极强的不安,稍稍一动,下.体隐隐作痛,鼻尖则蹿上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冼君同按住他,声音发颤,“青青,别动,你才……”
一股莫大的失去极重要之物的感觉冲上心头,青令心跳极快,哑声问:“小南哥哥,我是不是……”
冼君同一把抱住他,眼眶湿润,强忍悲痛道:“青青,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青令愣了一下,视线径直越过男人的肩膀,直直落在了自己被褥下平坦的小腹。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的中庸只觉一股钻心的疼要把他从身体内部撕裂,他率先听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小南哥哥…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啊……我们盼了那么久的孩子……我们不知道他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们甚至都还不知道他来了……”
紧紧抱住怀中已经崩溃得不知痛苦而挣扎的中庸,眼眶湿红的冼君同心中痛得肝肠寸断,他想说什么,可一想到青易之前告诉他的话,他只能咬住牙,不断抱着中庸颤着声哄道:
“青青,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
但冼君同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毫无说服力,毕竟中庸怀子,何其困难,千年的医书上都罕有几例,青令的这个孩子,他们一直等了这么多年,等到他们甚至都已经没有希望了,就更别说还会不会有的下一个孩子。
其实与中庸一样,才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就要马上面对他的离去,冼君同也悲痛欲绝,险些病倒。
可一想到中庸尚在床上,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而醒来,他只能强撑着自己坚持下来。
他不能让他的妻孤身一人面对这丧子之痛。
而听着怀中的妻的那一声声哭声,他的心亦再度经历了一场凌迟酷刑,可他还是逼着自己不能露出软弱的神情,而是要做中庸此刻唯一可以依靠的支柱。
“青青,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还会有的…”
“可再有孩子…也不会是我们的这个孩子了啊……小南哥哥…这是我的报应……可这明明是我的报应…为什么要报给我的孩子……”
冼君同不明白中庸为何认为这个孩子的失去是对他自己的报应,这一切明明是他这个父亲的过失,若要报应,也该是他一人承担,可为什么最终一切痛苦却唯独让他的妻儿承受。
然而中庸已经听不进旁人的一句话,他整个人已经彻底陷进了这个,连孩子悄悄来了都没有发现,就已经永远失去的痛苦自责的漩涡,无法挣脱,除了在冼君同怀中不断哭喊捶打着对方,直至最后力竭昏厥过去,再也做不了任何别的事情。
而现今还陷在丧子之痛无法自拔的中庸尚且不知,距离他失去孩子后,又永远失去自己的爱人,而自己则重新落入那人掌中金笼,重演父母悲剧,其实也只有短短不足数月光景了。
第72章
意外失去孩子之后的那一个月里, 青令整个人都过得浑浑噩噩,也就丝毫察觉不到慈安堂外的任何变化。
直到冼君同有一天要出门上朝前,来到房间内,抱住镜子前的中庸, 道:“青青, 我听说今天城东徐记糕点出了一批芙蓉糕,味道极好, 你想不想尝尝, 我下朝回来给你带一份, 可好?”
中庸本来还是想像之前一样拒绝,却突然看到镜子里的男人,一时愣住,慢慢转过头,望着眼前的人, 一点点扫过男人的眉眼鼻嘴, 最后落在鬓角, 从中捻出一根, 不敢相信地喃喃道:“小南哥哥,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冼君同似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白头发,但很快勉强挤出一抹笑, “青青难道是在嫌弃小南哥哥二十有八便芳华不再了?”
“哪有……”
青令蓦地没了声,突然想到三天前是冼君同的生辰, 往年他们的生辰,双方都会认真准备给对方的礼物,而这一次自己陷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之中, 竟然完全不记得了,几乎同时, 这一个月里对方无微不至的关怀细节都与愧疚一同涌上心头,青令涩声道:“小南哥哥,对不起,我居然忘了你的生辰……”
“只是一个生辰罢了。”冼君同上来吻了吻他,“青青与我还会一起过好多个生辰,不是吗?”
青令咽下喉咙的艰涩,点了点头,“嗯。”
眼看就快到上朝的时间,侍卫已经在外面催了,冼君同这才恋恋不舍地吻了吻中庸的唇,登上马车,进宫上朝。
先前只要他稍微松手不管慈安堂,慈安堂和里面孩子们就会乱糟糟的。
而回到慈安堂的青令,望着慈安堂的每一处和每一个孩子,发现每一处竟都收拾妥当,孩子们也都一个个整整齐齐,身上干干净净的。
就在青令以为孩子们都长大了的时候,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扒拉住他的双腿,仰起头问:“南清爹爹,我们可以来找你玩了吗?”
青令一愣,他记得这个女孩子叫“秀秀”,是两个月前才来和同胞哥哥的慈安堂。
秀秀才来的时候,特别胆小,经常夜里尿床,青令给她洗过好几次床铺,后面不尿床了,他还为此高兴过,直到后面白星告诉他,秀秀夜里不再尿床,是因为他哥哥夜里不许她睡着,自己也陪着不睡,好提醒妹妹。
青令当时马上找到了秀秀,经过他温柔的疏导,这才知晓原因。
原来是他们兄妹俩是随父母逃离战火,才来的南业国,可这一家人才到,夫妻俩便突发疾病去世,留下这么一对年幼可怜的孩子,后面被好心人送来了慈安堂,后面哥哥听了外面的人的坏话,担心妹妹夜里总尿床,担心他们会因此被赶出慈安堂,这才兄妹俩夜里不睡觉,只为能不再尿床。
后来,还是青令单独带着秀秀一起睡了七八天,夜里适时提醒秀秀如厕,慢慢的,秀秀竟真的不再尿床,只是后面越来越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像只小小跟屁虫。
而方才听到秀秀这么说,青令刚觉不对,想问一问对方,为什么之前不可以和他玩时,她却被另外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小孩拉开,是秀秀的哥哥。
也只比秀秀一岁的哥哥此刻有些生气地低声责怪:“大爹都说了南清爹爹这些天身体不舒服,要养身子,你怎么还想着找小爹爹玩!”
秀秀被说得眼眶红红,低下头,“对不起,可我真的很想小爹爹……”
青令这时才反应过来,蹲下身,问:“是大爹让你们这些天不要打扰我吗?”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犹豫了下,怯弱地点头。
这下,青令也才终于知道,在他打不起任何精神的这个月里,为什么慈安堂上下竟都收拾得极为妥当。
难怪他的小南哥哥会生出白发……
想清楚这一切的中庸,心中一阵酸楚。
“南清爹爹……”“小爹爹……”
突然,此前慈安堂中还在不远处观望的孩子一个个走了归来,一边喊着中庸,一边抱住了他。
透着一个个温软的小身体传来的热度,青令流出泪来。
冼君同告诉过他在南兰城昏过去后事情,他也就知晓了自己差点被发现,却因为突然释放的类似坤泽的信香而逃过一劫。
之前南清已经为了让自己逃出北朝皇宫,替他死在了那场大火中,现在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为了让自己不再落入那些人的魔爪,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他,他现在又怎么还能自暴自弃呢?
他的命,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啊。
而望着眼前这一个个鲜活的小生命,中庸心中下定了决心,他要振作起来,不仅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也为了活着的人。
他不能再让他的小南哥哥替他承担本该是他承担的责任,也不该让慈安堂的这些已经失去双亲的孩子,再担惊受怕地苦苦守望着他的归来。
青令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笑着对着孩子们说:“孩子们,想吃芙蓉糕吗?小爹爹现在就带你们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