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传来高亢的鸟鸣,一声无休无止,这是灵川发生紧急大事的召集声,顿时惊慌的人潮有了目标,顺着灵川河流上行,聚拢在河水上游,拂霜到底没有经历过事,心里还依赖着长辈,听到声音后心中总算扬起一丝希望,即刻往声源处飞去,还不忘带着洛旸。
他在灵川河畔看见了六位尊首和五位执事,少了几位执事,更是不见古姑姑,下意识问:“姑姑呢?”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拂霜心里一沉,涌起不好的预感,随即便听见有人低声道:“火刚起来的时候,姑姑便带了几个人去查源头,就再也没有消息……”
火焰的威力有目共睹,一旦沾上,就会被吞噬消失,剩下的话不用多说,拂霜霎时脸色惨白如纸,身形一晃,几欲昏厥,还是旁边的洛旸扶了他一把,才让他暂且稳住。
“殿下现在是灵川唯一的依靠。”洛旸的声音依旧温柔沉稳,起到了极大安抚人心的作用,“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能倒下。”
上游河畔是空旷的草地,周遭全是聚拢过来的人,男女老少,哭泣声,讨论声,各种各样的声音逐渐汇集成浑浊的河流,嗡嗡一片,什么也听不清,紧张和伤心的低落情绪很快弥漫开来,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被包裹在中心的几位执事和尊首,以及尚且年少的灵川之主,希望他们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灵川两千年来没有发生过任何灾祸,即使亲眼看着亲近的人消失在火光中,他们也没有太大的真实感,比起痛苦和绝望来,更多的是迷茫。
“这一定是太阳本源的火,除了太阳,没有火能做到这样。”北尊首云荇沉声道,“恐怕帝君还没有离开灵川。”
“何必再为他开脱。”有执事冷哼一声,“还用想么?郁峥对殿下求而不得,心生恨意,得不到就要毁灭!”
他的话一时间没有人反驳,火源是殿下的后宫,还是深得殿下宠幸的洛旸的住处,因爱生妒,因妒生恨,答案显而易见。
“帝君虽然战功赫赫,但毕竟已经堕魔。”有人叹息道,“堕魔的神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奇异的花香,香味热烈而芬芳,却细微得难以捕捉,仿佛早晨将散未散的薄雾,明明存在着,却被所有人忽视。
灵川的花香太常见了,没有花香反倒会让人不自在。
附近的人都听见了这几句话,人群开始躁动不安,议论的声音由小渐渐变大。
“郁峥就是罪魁祸首”这个念头在每个人心里扎了根,经过花香的滋养,飞速生长成参天大树,不可动摇,没有任何人对这个依据甚少的猜测产生怀疑,都理所当然地将其当成事实。
拂霜沉默着,没有去探讨这个问题,大概是被古姑姑的失踪打击到,眼皮郁郁垂下,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脆弱易折的蝶翼,神情难掩哀戚。
“昆吾山七星还在。”有人高声道,“郁峥是他们的主子,他们肯定知道郁峥在哪里,一定要把这个魔头找出来火才能熄灭!”
“对,让七星去找!全是他们的主子惹的祸!”
附议声接二连三响起,让嘈杂更加混乱,不知是谁的声音脱颖而出:“七星住的地方不远,早就烧到了,没看到有人出来……”
附议声很快小下来,连自己的人都不放过,郁峥怕是已经疯魔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当初就不应该让这个魔头进来。”有人抱怨着,“灵川哪能容得下一个魔,他究竟是怎么留下的……”
剧烈而刻意的咳嗽声打断了抱怨的话,那人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望向拂霜,慌张道:“我不是在责怪殿下,肯定跟殿下没有关系……”
拂霜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缓缓摇摇头:“事到如今,灭火才是首要之事,诸位暂且休息片刻,养精蓄锐,我再想想办法,能不能找到郁峥,跟他谈妥。”
他的声音如清泉潺潺流淌,清新的花香也在源源不断释放着,然而并没有起到抚慰的作用,反倒让人群更加躁动。
热烈的花香肆无忌惮,完全将他的花香淹没,偏偏让人无知无觉。
“阿嚏——”
不知是谁打了个喷嚏,随即像是被传染了似的,响起此起彼伏的喷嚏声,好在只是短暂的风波,并没有人觉得异样,照旧和身边的人探讨着,都是在对郁峥的控诉。
拂霜捂住了鼻子,皱紧了眉头。
控诉声越来越大,很快每个人都在抱怨着郁峥,继而演变成辱骂和诅咒,愤怒、烦躁、恶毒、咒骂,这些原本从未在灵川出现过的东西,开始像飞速蔓延的火光烧起来,掀起一片热潮,紧绷紧张的空气霎时被点燃,替换成愤怒和激动的火焰。
每个人都在激动地抱怨着自己的,注意力从中心的尊首执事上移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之中,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做什么,无人管束,混乱无序。
拂霜头脑有些昏沉,并不觉得这样的反常有古怪,而且是十分合理的发展,但也隐约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行。
古姑姑不在,他一时间没有了依靠,想去跟众执事尊首商议,寻求他们的经验,但是并没有人理会他,无论是谁,都陷入了热烈的愤怒和焦灼之中,模糊和混乱侵占着每个人的身心,他们焦虑地打转、奔跑,和周围人互相抱怨,最后别说外人的话,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世界被困入了混乱和荒谬之中,沾染上了疯狂的迷雾,让反常变成了正常,让混沌变成了清晰。
没有人理会拂霜,都逐渐失去自我,哄乱成一团,拂霜茫然地站在其中,自己也快要和他们融化在一起,觉得空气中的花香太浓烈,浓得他大脑一片混沌,甚至要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有自幼形成的使命感让他依稀想着,他得快点从牢笼中冲破出去。
“殿下。”有人在此刻握住了他的手,温暖而柔顺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如同穿透混沌的一束光亮,照到了他的心底,他眨了眨眼睛,偏头看到了洛旸的脸。
“殿下。”洛旸温声唤他,“郁峥彻底疯魔,竟然想烧了灵川,引起众怒,殿下应当早做决断才是,否则整个灵川都要毁了。殿下现在是灵川唯一的希望。”
拂霜看着对方,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洛旸是唯一他能信赖的人,是唯一和他站在一起并肩而行的人。
只有洛旸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给他提供最后的辅佐和指引。
“你说得对。”他坚定而依赖地看着洛旸,“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洛旸温和道:“郁峥放完火已经离开了,即使能找到,也失去理智,无法商议妥协,如今唯一的方法,就是灭火。”
因为愤怒,没有人再愿意称呼郁峥的尊名。
“怎么灭?”拂霜问,“连灵川的水都无法浇灭,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专注而依赖地望着洛旸,好像对方此刻就是唯一的救世主。
洛旸道:“殿下请随我来。”
他乖乖跟着洛旸,离开了疯狂而混乱的人潮,乘着一片绿叶往远处在灵川河畔停滞不前的火光飞去,靠近之后,他便因为那滚烫的热浪而难受无比,喘.,息起来。
没有花是不畏火焰和高温的。
二人就此停住,慢慢落地,拂霜下意识回头望向灵川上游,看见那一片乌压压的人群更加躁动,却没有刚才那么混乱了,渐渐分散成一拨又一拨,如同遭受了蛊惑似的,被火光吸引住,在有秩序地离开水源,往火光处飞。
他心里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馥郁的花香再次侵入他的脑海,他不由捂住额头,一时间忘记了刚才在想什么。
“殿下。”洛旸温柔的声音将他唤了回来,“我倒是有个想法,殿下要听么?”
拂霜勉强道:“你说。”
“我想郁峥既然是太阳本源之火,和我的火有些相似,说不定我能有一点用处。”洛旸此时是天地间唯一剩下的理智,望着拂霜的眼睛清明而澄澈,没有一丝杂质,“殿下知道,我家世代侍奉太阳,而我得到了一点传承,能有幸同太阳沟通,殿下若是允许,我想请示一下太阳,当如何解决此事。”
拂霜点头:“那样自然是好。”
洛旸松开握着拂霜的右手,食指指尖跃起一点明灿的火苗。说来奇怪,虽然都是太阳之源,拂霜却不会怀疑是他放的,毕竟他太弱小,星点的火焰如何能掀起滔天巨浪,这样的阵势,只有郁峥能够做到。
拂霜看着他的那一点火焰,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被窥伺的错觉,好像那细小的火苗中,藏着一只不为人知的眼睛,在紧紧盯着他。
他心绪当即紊乱,不由退后了一步,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果果还在那里呢。
“殿下不要惊慌。”洛旸熄灭了火焰,温声安抚,“我刚才得到了太阳的指点,若是想要将郁峥的火熄灭,恐怕还得依靠殿下才行。”
他专注而真诚地看着拂霜,拂霜缓了缓心神,没有丝毫犹豫,问:“要我怎么做?”
洛旸道:“郁峥身世不凡,无人能挡,若想阻止他的火焰,唯有和他同一血脉的存在,才有这等力量。”他轻轻叹息一声,“殿下,其实小殿下……是郁峥的血脉吧?”
拂霜睁大了眼睛,奇异的花香在他周围萦绕,他没有一丝警惕,只是恍惚回答:“是,果果接受了他。”
洛旸微微颔首,好像早已猜到答案,从容道:“既然如此,那小殿下就是唯一的破局之人。”
拂霜顺着他的话道:“可是果果连化形都做不到,如何能破局?”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扭过头去,看那些陷入迷乱之中的人,里面有他熟悉的年轻精怪,有领导着灵川的尊首和执事,甚至还有几个他的后宫,是外来者,这些人明明已经从大火之中逃了出来,此时却从容有序地回到火光中,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沾到火焰便消失无踪,等他再次看到时,已经所剩无几,只有弱小的不会飞的精怪,还在老老实实走着路。
他隐约觉得这样不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好像这是理所当然、必定要发生的事情,不值得他去关注。
“殿下。”洛旸的声音又将他唤了回来,“小殿下虽然年幼,尚未化形,但不代表就什么都做不了。”他直勾勾盯着拂霜,“殿下若是信任我,不妨将小殿下交予我,我会用我得到的太阳本源之火,指引着小殿下将郁峥的火熄灭。”他的声音柔如春水,充满着致命的诱.,惑,“殿下信任我么?”
信任,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东西。
拂霜对于所有人都是信任的,毕竟他所生活的世界没有欺骗隐瞒和狡诈,不需要对人新生警惕,他的信任最容易获取,可是一旦涉及到孩子的事,他的信任就变得珍贵起来,没有办法直接获取。
果果是他最珍视的孩子,若是放在寻常,灵川还没有开放前,他可以交给身边的人照顾,可是现在,在混乱和混沌之中,他做不到轻易托付给一个认识没有几天的人,就连当初测试洛旸能力的时候,他也没有将果果暴露出来。
他只是看着对方,没有做出反应。
“殿下信任我么?”洛旸又问了一遍,在他说话的同时,食指指尖又跃动起了一团细小的火苗,拂霜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脸上转移到他指尖的火苗上,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再次一闪而过,让他想抓也抓不住。
他看着那团灿烂的火苗,再次茫然起来。
所有亲近的人都已经远去,只剩下眼前的人一直在陪伴着自己,此时对方已经不是只认识几天的陌生人,而是一个完全值得信任的托付,跟古姑姑一样,他不需要有丝毫的犹豫,只需要完全听从对方的话,按照对方的指示走就行。
他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洛旸勾起唇角,露出了鼓励的微笑,慢慢走近了他,看着他捂着心口的手慢慢松开,手中的火苗渐渐熄灭。
拂霜低下头,淡紫色的果实出现在了他的手掌心中,似乎察觉到了血脉的召唤,此时正笼上一层淡淡的浅金色的光芒。
洛旸伸出了手:“殿下将小殿下交付给我吧,很快就能结束了。”
拂霜点点头,主动将果实放在了他的手心,当他握住果实的时候,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然而火光太明亮,让人根本察觉不到,耀耀的火光映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都映成了浅金色,更加温柔纯粹,他将果实牢牢握在掌心,拂霜只能看见他的手,再也看不见一点紫色。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朝拂霜道:“殿下既然如此信任我,我也不会辜负殿下所托,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他偏过头,望向了草地上的火焰,脚步轻快而沉稳,毫不犹豫地走入了火焰之中,当火光沾到他的身体时,他的人便消失在其间。然而在他消失的一刹那,火光又如同落潮一样在飞速褪去,离开了草地和深林,拂霜顺着火焰褪色的方向飞去,在半空之中看见几乎占据了半个灵川的火光几乎在转瞬间消散,好像从未燃起过一样。
草木是青的,花是艳的,空气是淡雅的,这场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人都不见了。
整个灵川的人似乎都熔化在了那场大火之中,天地一片死寂,连风声都没有半分。
拂霜飞到灵川之东,看见站在居所前朝他微笑的洛旸,道:“你应该把果果还给我了。”
“殿下所言极是。”洛旸躬身朝他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然而小殿下说,更想跟我在一起,他想要见到更加明亮的太阳,想要圣主的光辉洒遍天地。”
他的笑愈发神秘而捉摸不透,遗憾道:“虽然很想要邀请殿下一同前来,见证我主的光辉重现天地,可惜殿下和小殿下的羁绊太深,恐怕有朝一日会影响到小殿下,只能忍痛就此和殿下分离。”
他满意地看着拂霜茫然的脸渐渐变得不敢置信,朝拂霜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他身后还有最后一团火焰在烈烈燃烧着,在他退后的那一刻,将他完全包裹住,连带他的人影一同消失在天地间。
灵川彻底归于寂静,拂霜再也找不到一个人,甚至连活的灵兽精怪都没有发现,虽然草木依旧青翠,但再也感受不到其中生命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的馥郁奇异的花香,随着火光的彻底消失也渐渐散去,当早春略显清寒的空气重新涌现,驱散了一切的混沌和疯狂后,拂霜终于再次捂住了心口,那里已经空荡荡的,他的果果被一个不知名的神秘人带入了火焰之中。
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地上,似乎被这个事实打击太重,竟然没有半点反应。
天彻底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不是花太弱,是对手太强,祖宗级别的,不过应该能看出花留了一手的
第38章 诺
灵川的源头在灵川缓丘上,自缓丘不紧不慢地下流,没有分支,只是一条完整的河,一直流到近海,被山脉挡住,将灵川分为两半。
水中没有任何杂质,也不生草木鱼虾等活物,唯有源头里扎根了一棵清瑶树,约莫有两人高,通体深紫,满冠巴掌大的绿叶,挨挨挤挤低垂着,拂霜伸手时刚好能碰到叶子。
他只是碰了一下,又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收回手,继续仰望着树冠。
不多时,远处有风声传来,他循声而望,看见了黑夜中的一点浅金的光在不断放大靠拢,便慢慢朝对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