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压压一片人头,他虽然曾经记过人,但对不上位份,只能望向迎接自己的宜欢,宜欢正眼巴巴看着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亲亲热热贴着他,反倒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声音也是颇为正经:“殿下,这就是八贵妃,殿下要如何处置他?”
拂霜顺着他的视线瞧去,见庭院中分为了两拨人,多的那部分在一脸兴奋地看热闹,少的那部分只有七个,都是年轻男子,阴沉着脸,最前面的听到自己被点名,苦兮兮地上前一步,跪在了拂霜面前,不情不愿道:“请殿下定罪。”
拂霜和善道:“先起来吧。”
这应该就是八贵妃了,的确是十分出众的样貌,眼波流转,眉目含情,俊美而妖异,听拂霜的语气没有愠怒,便道了声“谢殿下”,起身时可怜巴巴的目光黏在了拂霜的脸上,正欲开口,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忙把头低了下去。
后面传来一阵冷笑。
洛旸作为预备正宫,自然是随着宜欢一同站在拂霜身边,见拂霜面露思忖,便问:“殿下要请姑姑来么?”
他着实善解人意,知晓拂霜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恐怕会感到为难,贴心地想将古姑姑请来。
拂霜道:“这么晚了,就不麻烦姑姑了。”他望向八贵妃,“既然是你辜负了人家,那就应当让被你辜负的人定罪。诸位不妨自行商议一下,待有了结果,再来回我。”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殿下的性子是出名的和顺,不会为难人,灵川更是没有什么惩戒的手段,顶多就是将人赶出去,全族再也无法得到灵川的布泽,然而如今殿下竟然要将人交给受害者处置,可想而知惩戒会有多严重,虽然这么做不仅自己方便,还能让众人满意,让八贵妃受到应有的惩罚,是妥善的好办法,但根本不像是灵川的作风,仿佛得到了谁指点似的。
果然那六位贵妃都面露喜色,只有八贵妃大惊:“殿下三思啊!”
“就这样吧。”拂霜的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又对剩下人说,“诸位情投意合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明日我会备上贺礼,送诸位回去。时候不早了,也散了吧。”
他的面上早有了乏意,看上去今天经历了不少事,已经没有精力了,一时间众人脸上神色不一,整齐人群出现了细微的松动,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殿下,殿下,帝君真的会当正宫么?”
拂霜愣了一下,望向说话的人:“你是听谁说的?”
说话的是个看上去尚且有些稚嫩懵懂的少年,话音未落,周围的人俱是惊恐,纷纷扯他的衣袖,恨不得要捂住他的嘴巴,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脸上现出懊悔之色,垂头丧气道:“没、没有,就是,就是,不知道怎么就听说了……殿下是不是不想留我们了?要让我们自行散去么?”
拂霜安抚道:“想走的走,想留的自然可以留,若是不想回家,就在这里安心住着。”
他的话让众人都松了口气,问话的少年见他没有不悦,也大胆起来,继续巴巴瞧着他:“那、那帝君,会来管我们么?”
拂霜问:“你听说了什么?”
“就是说,帝君才是殿下心仪的人,是小殿下的父亲。”少年老老实实小声回答,“殿下马上就要跟帝君破镜重圆,不会留着我们了……”
拂霜平和道:“他已经离开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他顿了顿,“以后别再听这些传言了,他和我没有关系,和果果也没有关系。”他叹了口气,眉头罕见微微敛起,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若是以后再有这种传言,那灵川也不用待了。”
人群中一片应声“是”,都有些惊惧,犹疑不定地偷瞄宜欢,能让殿下说出这样庄重的话,甚至有警告的意味,看来殿下和帝君之间闹了很大的不愉快。
但这并不代表传言是假的,反而印证了事实,毕竟越是抗拒,越是说明有问题。
其他贵妃很快散去,只有八贵妃暂且关在宜欢的住处,等那六位受害者商议好之后再做处置。拂霜却没有离去,而是望向难得安静的宜欢:“你下午是不是来找过我?”
“啊?”宜欢有些慌张,眼神飘忽,“没有啊,我一直在看着他们,让他们不要吵闹,乖乖等殿下来处理。”
拂霜道:“你下午来找过我,看见我跟郁峥……在一起,回来就告诉他们,郁峥要做正宫,将他们遣散?”
宜欢忍不住睁大眼睛:“殿下怎么知道?!”
拂霜叹了口气:“刚才他们都在看你。”
他澄清的时候,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宜欢,说明宜欢就是始作俑者,猜都不用猜对方回来后怎么夸大其词。
“我没有,我就是……未雨绸缪一下。”宜欢挫败地低下头,小声嘀咕,“殿下跟帝君看上去感情很好,帝君又说自己是小殿下的亲生父亲,我看十有八九差不离……帝君的性子,我多少有些听说,若是他跟殿下重归于好,肯定不会容忍我们存在的,所以我就警告了他们一下,让他们都做好回家的打算……”
拂霜倒是没有跟他计较的意思,问:“你还听到了什么?”
宜欢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听到啊,有禁制在,哪能听得到殿下和帝君说话。而且帝君似乎注意到了我,我看都没敢多看一眼就跑了。”
郁峥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会下禁制,让别人听见私密的谈话。
拂霜又叹了口气:“算了,以后别再提他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今天叹的气比过去一辈子都要多。
“为什么?”宜欢惊讶问,“殿下跟帝君没有和好么?那、那……”
拂霜道:“我与他本就素不相识,哪来的和好一说。他和果果也没有关系,是他认错了人。从此以后,我跟他再无瓜葛。”
宜欢拖长音“啊”了一声,语气满是失落,可怜兮兮看着拂霜:“殿下会怪我么?”
“不会。”拂霜温和道,“以后别再提他了就行。”
宜欢闷闷“嗯”了一声,又问:“那我还能跟……”他忽然缄口,想起还有第三人在,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你想见谁就去见,不用顾及我。”拂霜明白他的意思,“又不是去见他。”
他半垂着眼,声音也是低落的,显然已经疲累至极:“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找我。”
宜欢乖巧地点点头,跟在他身边:“我送殿下。”
拂霜笑了笑:“不用了,你也快去歇着。”
他偏过脸望向一直柔柔顺顺静立在一旁的洛旸,微微点头表示告辞,洛旸有些诧异,但脸上瞬间露出几分惊喜,恭恭敬敬朝他行俯身行礼,他这才离开。
拂霜在灵川之源休息了一晚,翌日中午精神才缓和过来,开始跟古姑姑学习如何备礼。
这种事情原本轮不到他操心,他也从未问过半句,如今竟然主动要求,古姑姑一直不住看他,感慨道:“殿下真是长大了,凡是都能自己拿主意了。”
拂霜微微一笑:“人终是要长大的,哪能一直让姑姑操心。”
古姑姑点点头:“也好,等哪天我不在了,殿下也不会慌神。”
拂霜手上动作停住,抬眼看她,认真道:“姑姑还要活千年万年呢。”
“我已经快七千岁了。”古姑姑叹息道,“世事沉浮,人间百态,早就看透,唯一舍不得的就是殿下,等殿下一切安好……”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只慈爱地看着拂霜,“帝君是回去了?”
拂霜垂下眼,一时间看不清神情,低低“嗯”了一声:“他不会再来了。”
古姑姑问:“殿下高兴就好,殿下不高兴的话,他也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
拂霜有些惊讶地望向她,本以为她对郁峥颇为不满,没想到竟有挽留之意:“姑姑怎么会这么说?”
古姑姑道:“我同他相识也有几千年,还算了解他的为人,他虽然自以为是,傲慢轻狂,但也的确可靠。若是……能护得殿下平安顺遂。”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眉眼有些凝重。
“但是殿下厌弃他,想必这人对殿下做过不好的事。”她冷哼一声,“如若传言是真的,不要他也罢。他如今堕魔,苦难缠身,想要祛除魔障,还会再找到灵川来的,届时殿下不用理会他,让他好好偿还孽债。”
“姑姑是说,灵川有能让他恢复的办法?”拂霜翻遍灵川的古籍,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不免有些欣喜,随即慌张解释,“我不是想让他好,是想他好了之后,果果就能好……”
古姑姑没有在意他的异样,继续道:“神仙堕魔不是没有先例,多是心魔,除了解除自身心障外,还需要外物加持。清瑶花本身就是纯净之物,对祛除魔障有极大功效,但具体如何,我也不知晓,毕竟但凡堕魔的,多少都沾了邪念,清瑶族从不和邪祟来往,更没有救扶邪祟的心。”
拂霜静静听着她的话,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对方今日话里有话,不似平常,让他捉摸不透,可想多问时,对方又只是拍拍他的手臂,没有再多言语。
一天之后,拂霜将贺礼都准备得当,又亲笔题了字,附上一丝神念,算是灵川之主的庇佑,前往灵川之东。
后妃早已得到消息,都在宜欢的居所眼巴巴等着,拂霜早前记过他们的名字和家世,如今尚且没忘完,不用宜欢帮忙也能一一对上,说了祝福的话,又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有的恋恋不舍,有所顾忌,说想要再留几日,有的欢天喜地,恨不得现在就回去联姻,他都任由其去,至于八贵妃那边,还是没有商量出结果来。
送完礼后,他便清闲下来,见四下人都散了,却并没有看见宜欢,只有洛旸一直在默默陪着他,便问:“皇贵妃去哪里了?”
洛旸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只知道早上有位仙君来访,他同那位仙君一起离开了。”他犹豫了一下,觑着拂霜的神情,谨慎道,“我虽然不认识,但猜测……应该是昆吾山的那几位仙君之一。”
拂霜点点头,并没有什么诧异之色:“应该是天权仙君了,他二人前两日有些渊源。”
洛旸道:“原来昆吾山几位仙君尚未离开。”
他的话里似乎有其他意思,拂霜望向他,直接道:“郁峥走了,他们自然也不会多留,明日就会离开,只是天权仙君同果果也有些缘分,还不能走。”他顿了顿,“天权仙君是昆吾山现今的执掌者,身份特殊,自然不会同我有姻缘。”
洛旸的目光从诧异到警惕,随即放松,又黯淡下来,低声道:“原来天权仙君……我还以为对于殿下来说,我是唯一的那一个。”
拂霜没有抚慰他,似乎不愿意再牵扯这个问题,说起了别的:“听说你最近在忙于针线?我能看看么?”
谈及此处,洛旸有些腼腆:“都是些糙物,不伦不类的,入不得殿下的眼。”
他虽然这么说,却摆出了邀请的姿势:“殿下若是不嫌弃,还请随我来。”
拂霜便跟着他出了宜欢的宫殿,往他的住处走去,一出大门就被外面灿烂的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眼睛,下意识想要伸手遮挡,又顾虑到旁边有外人,不能做这么不符身份的动作,还是忍了下来。
遍地草木葱茏,灵川万年不变的盎然绿意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心情愉悦舒畅。
“天气真好。”洛旸感叹道,“这两日都没有下雨了,可惜我也没能好好晒太阳。”
拂霜同他慢慢并肩走着,呼吸着空气中清新的草木气息和花香,都混了暖烘烘的阳光的味道,不由眉眼舒展,温和问:“是不是皇贵妃让你替他做事了?”
“皇贵妃待我很好,没有让我做事。”洛旸道,“都怪我修为低微,离开诸位贵妃的庇佑,有些承受不住帝君的威压。”
他声音和语气都十分柔顺,没有半点抱怨的意思,全怪自己太弱小。
郁峥的存在,的确让许多人都压力颇大。
“以后不会了,他不会再出现在灵川。”拂霜的语气重果然带了几分怜爱的意味,“你不用再顾忌他。”
洛旸叹息道:“真好。”
拂霜问:“你也很厌恶他?”
“皇贵妃教导过,切不可善妒。”洛旸连忙解释,“我并非对帝君有其他意思,只是一想到若是帝君跟殿下在一起,恐怕不会容下我,我此生再也没有见到殿下的机会,难免伤怀。”
“而且。”他微微一顿,欲言又止,看了眼拂霜的神情,依旧平和,于是叹了口气,继续大着胆子道,“帝君是响当当的人物,哪里都是顶尖的好,只是……到底太过顶尖,为人难免风流,若是和殿下结亲,恐怕心不会一直系在殿下身上。我心悦殿下,不求能得殿下独宠,但也希望,殿下心悦的人,也能一心一意对殿下。”
他的声音如溪水潺潺流淌着,一字一句都是对拂霜的关切和忧思,小心观察着拂霜的脸色,忽然见拂霜神情一凝,连忙噤声:“是我不该……”
拂霜却没有理会他,目光定在了前方,他顺着拂霜的视线望去,震惊地看见不远处自己的住所泛着滔滔的灿烂光芒。
是火光。
第37章 火光
洛旸的住处是后来建的,在灵川之东的最边缘,十分不起眼,火光刚起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然而那一片都是密集的殿宇,又簇拥着繁盛的草木,一旦烧起来便如巨潮拍岸,无法阻挡。
灵川以阳光露水为生,灵兽也是依傍着花果,从来不用火,这样的草木之地,一点火星就是滔天的灾祸,若是无法控制,足以将整个灵川毁灭。
几乎是眨眼的一瞬,灵川东这一片的殿宇都烧了起来,已经蔓延到殿宇外的密林之中,然而这火十分古怪,只有火光和滚烫灼热的温度,并没有真正焚烧什么,是阳光一样灿烂夺目的明黄,所经之处都是完好无损的。
如同太阳坠落人间,却又没有吞噬一切,殿宇和草木在火光中沐浴着,被映得金灿灿的,好像只是一种幻术,是“光”而不是“火”。
不止是拂霜二人,周遭也有不少人发现,纷纷围了上来,灵川一些年轻的精怪甚至无法理解“火”是什么概念,还在惊呼火势的灿烂壮观。
一开始还有人在惊慌失措各施神通,引水救火,然而发现普通的法术和水对火焰根本不起作用,只好作罢,又惧那滚烫的热浪,不敢靠近,只能悬浮在半空之中。
从空中可以清晰地看见人潮在被火光追赶四散奔逃,有懵懂的被火光吞没,霎时便没了踪影。
拂霜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火,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眩目,然而身份不允许他有一丝犹豫,当即抓着洛旸乘叶舟立于空中,看见有人在引水,没有丝毫作用,便知这不是凡火,不能用常理浇灭,然而普通的水不行,不代表神水不行,他第一反应便是指引着人潮:“去灵川边!”
灵川是水之源,是一直庇护他们的存在,一定能抵挡住这无名怪火。
花香弥漫开来,无措混乱的人潮顿时有了秩序,会飞的不会飞的都乖乖听从他的话往灵川河边跑,他也飞到灵川河畔,试图引灵川水抵抗,水流在他的手中形成一张巨大的水幕迎向火光,横于天地间,果然让火光暂缓,没有继续向前。
拂霜这才后觉背脊一阵发凉,然而薄而透明的水幕未能让火势变小,反而在灼热的温度下慢慢蒸腾成水汽,摇摇欲坠,根本支撑不了多久,若是火光太过强势,一直燃烧,说不定连灵川水也会被一点点消磨,最后整个灵川都会湮灭。
被火光笼罩的地方虽然没有焚烧,但再无半点生命的气息,被烧到的人也是转瞬消失,不知是生是死,然而无论是哪种,“未知”永远是比“死亡”更可怖的存在。
唯有火灭了,才能化解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