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希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莫名就被人粗暴地表了白。
他结结实实愣了好一会。
黎星灼已经走出去一截路了。
悯希看出来他是认真的,不敢再发呆,急忙去抓他的手腕,并且在慌乱中不择手段地环抱住了他的整条胳膊,悯希没多想,只是想用自身的重量拖住黎星灼。
效果很显著,当那微凉的身体挤过来的瞬间,黎星灼就停下来了,他悲哀地在愤怒中,感受了一下那盘靓条顺的柔软。
然后转过身来。
悯希不敢刺激眼前的人,只能态度温和下来,试图讲道理:“你应该是知道,我是有家室的吧?……或许你是感觉错了,其实你只是对我这种类型的感兴趣。”
虽然没有记忆,但悯希还有拒绝每一个告白者时的模糊印象,他熟练地动用印象里的话术说:“只要是我这种款式,不论是不是我都不重要。要不然你去找一个……”
黎星灼骤然厌恶地打断:“不可能,我绝对不会对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产生恶心的欲望。”
“我想插的只有你。”
“你要让我对别人做这种事,不如直接让我去死。”黎星灼越说呼吸越急促,衣领里的脖子泌出冷汗,甚至突然半弓身,感觉到了一股浓烈的反胃感。
悯希赶紧去捧他的脸,压下来去看他的脸色,正想帮他撩开那些碍事的头发,却在这过程中,冷不丁撞上他的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里面浓墨重彩的,充满了一种非他不可的高浓度欲色。
悯希手指轻颤,连忙把手缩了回来,低声道:“你、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好好聊一下。”
甚至都顾不上去纠结他那冒犯的话语了。
让一个正在上头的人冷静下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而且现在天气也不好,稍不留神哪里就会淋上雨,让人的情绪更暴躁。
悯希也顾不上这些,他操着像幼儿园幼师一样的口吻,轻声说:“冷静,我们蹲下来聊?”
在他那对待易碎品一般的温柔里,黎星灼错乱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随着悯希的力度跟他一起蹲下来。
他再次接过了悯希手中的伞,掐着掌心正想说话,悯希就开口道:“从最近的市区到这里也要十几公里,你大老远跑过来,不是要说这些的吧?”
他的声音真的很温和,眼里也洋溢着暖色,让黎星灼甚至产生幻觉,自己是被悯希爱着的,他怔怔地听着悯希说:“是我不回信息,让你太难过,想跑来要个说法?”
悯希从黎星灼刚才说的话中透露出的信息猜测,接着又抿唇笑笑:“感觉应该不止这些。”
就像对今天登堂入室的谢恺封有模糊的印象,悯希对黎星灼也有,他内心深处,觉得黎星灼这次过来,还有更重要的一层原因。
黎星灼沉默半分钟,将额发往后抓,揉了揉刺红的眼睛,闷声道:“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能再感觉到些别的。”
悯希听着他略显孩子气的诘问,轻笑:“感觉不到了,你直接揭晓答案吧。”
黎星灼又是沉默。
别墅半明半暗隐在雨夜里,天上的星星在闪烁,不知过去多久,黎星灼道:“前天我爸和我说,到时候我去了国外,一年只准我回来一次,我和你说过,我抗争不过我爸,他在家里基本是一言堂……”
忽的,旁边的人恍然大悟道:“噢,所以你是舍不得我——”
黎星灼一怔,脸皮骤然红烫起来,像被扒光了衣服羞辱似的,他转过头去看悯希,只见悯希弯着眼睛问:“对不对,你害怕分别?”
在那粲然的笑容里,黎星灼身上咕噜噜冒泡的岩浆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他下颌紧紧地绷着,不回话。
悯希不知从哪里掰来一块树枝,戳起了地上的水泊:“所以你哭着来找我,就是舍不得我啊,觉得一年太久了,见不到我,很绝望。”
黎星灼硬邦邦道:“那怎么了,谁都有矫情的权利。”
悯希弯唇,两边被冷风吹得有些通透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些血色。
他正想调笑,身边突然传来一道哽声,那哽声酸涩、憋闷,像是憋了一路终于憋不住了。
而身边的人愿意接纳他所有的委屈和难过,于是他哭得越发肆意,像个孩子。
“一年太久了,”黎星灼哽着:“我受不了的。”
他尽力压低自己的哭声,但却是适得其反,喉咙里酸得他难受,想吐,甚至哭到断气。
前方不是康庄大道,是断崖,他在暗无天日的大海上航行,唯一的灯塔也灭了,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他的世界毁灭了。
黑暗中,男人宽阔的肩背起起伏伏,异常清晰,大雨里除去风声,就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哭声。
悯希沉默着,听他哭了很久,突然开口道:“你知道厄立特里亚吗?”
黎星灼眼尾上吊着一颗水珠,抬起头:“什么?”
也许是黎星灼哭得他脑仁疼,悯希竟模模糊糊的,在脑中回想起了一些片段。
他眯眼道:“我曾经做过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志愿者,当时我跟着我们的小队,中转时经过了一个叫厄立特里亚的地方,落地的当天晚上,我就被那里的苦难惊到了。”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瘦小的孩子,那么贫困的环境,你可能想象不到,在那里生活的普通人是不能生病的,因为医疗水平太差了,一场大病就会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就像‘吃饱’、‘喝足’,这些随处可见的,在他们那里难如登天。我在那里待的每一秒,每一秒都会有濒临绝望的窒息感。”
话题转折得突然,黎星灼却不由听了进去,他哽咽慢慢停下来,顿了两秒,思维跳跃地突然问道:“你还当过动物保护协会的志愿者?”
悯希点头道:“对呀,非洲大迁徙还蛮好看的,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
黎星灼闷闷应:“唔。”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种雅兴,你以前都……算了,不说了。”
悯希不知道他在编排自己什么,继续说:“那里水源不干净,水里有上千万细菌,小孩子瘦得只剩下一块排骨,每天有饭吃就是他们唯一最关心、最要紧的事,他们根本没时间想别的,甚至分别对他们来说都不算痛苦。”
“但我并不是要比较苦难,让一个不那么美好的东西比较起来显得也不过如此,我只是想说,不要觉得分别是值得恐惧的事情,不要那样看待它,相反,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分别是浪漫的、充满期待的词汇。”
“两个人站在不同的人生岔路口,分别往不同的道路上去跋涉、闯荡,多年后变成两个更成熟和光鲜亮丽的人,聚在一起,去聊以前青涩的往事,那种体验真的,很难得,不是谁都会有。”
悯希的声音散在风中,轻轻的,淡淡的。
黎星灼抿抿干燥的唇,耳边又有了声音:“你听过这样一个说法吗,六十五万个小时后,我们会氧化成风,变成同一杯啤酒里相挨的两个泡沫,变成同一盏路灯下面依偎的两颗尘埃……我觉得还挺浪漫的。”
他嗓音一顿,忽而变得更柔和:“总之,不要害怕,想念和戒断都是正常的,但又不代表我们不会再见了。”
黎星灼怔忡地回过头,望向悯希的侧脸。
悯希不知何时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将下巴搭在上面,枕着微微侧过了头,是一种吹着夜风和人压马路的闲散姿态,长而卷的睫毛让人移不开眼。
遮在他头上,庇护着他的伞沿上,不断凝聚成硕大的雨水,掉在地面上。
“滴答、”
“滴答、”
黎星灼听见自己即将落幕的青涩时代,第三次为同一个人震动。
地如山倒,轰隆震颤雷鸣。
“咔哒。”
正昏昏欲睡的悯希,一下睁开要闭不闭的眼皮,抬头一看,就见黎星灼将雨伞搁置在地上,自己则一头冲进雨里,连跑好几步站到了一棵树前。
悯希眼瞳放大,像在看一个疯子,他完全不能理解黎星灼的所作所为,连忙握起有些湿滑的伞柄,站起来匆匆追了过去:“你在干嘛!”
黎星灼一手撑树,一手握拳压着自己的胸口,砰砰声大到淹没了整个世界,他喃喃道:“我可能真的得心脏病了。”
血液回流不到位,心脏闷得要发疯,他脸色白如恶鬼,不仅白,还疯疯癫癫的。
悯希慌得六神无主,和他一起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处:“那你现在是发作了?很难受吗,怎么办、怎么办……你等等我,我进去拿手机,给你叫救护车。”
悯希转身欲走,满脑袋只想着打120,觉得自己安慰水平也太灾难了,居然能把人说发病,他径直往前走,走出没半米,身后男人猛然抓住他。
悯希一个踉跄转过身,额头撞上黎星灼的胸膛,他晕头转向抬起眼皮,只见一滴雨水砸进黎星灼的眼里,晃荡起一点涟漪。
黎星灼轻咬牙,放轻声音道:“我会变得更好的。”
“我会变成更好的人,回来找你。”
男人眼睛通红,布满血丝,表情却诚挚坚定,握着悯希的手腕,如若在对天发誓。
二十岁左右的人还是太年轻,一腔热血和反骨,不想被喜欢的人看轻……黎星灼将悯希两只微凉的手握在一起,低声道:“悯希,你是我的初恋。”
谁说单方面的不是初恋。
他会变得更好,等到足够一手撑天,能单独匹敌悯希身边那些苍蝇的时候,再回来。
黎星灼咬紧牙关,在悯希怔愣得还没回神的时候,低头用力往他掌心里落下一吻,转身在雨中跑走了。
山水一程。
那晚悯希不知道怎么回去的,虽然黎星灼一直有给他好好护伞,但总是一会乍乍惊惊地跑去这,一会乍乍惊惊地跑去那,悯希跟着他青春疼痛地跑来跑去,难免会沾上一点雨。
晚上,悯希喝了姜汤,打着喷嚏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星移,月转,黑幕变白天,初阳升起的时候,名门少爷圈里传来爆炸的消息。
黎星灼出国了。
这一则新闻在这帮无所事事的少爷们中,炸开了不小的波澜。
没有人能想到看起来和自己是同类的黎星灼,会跑去出国镀金,他们啼笑皆非,很是开了一场茶话会一通调侃,但也仅此而已,波澜很快就散了。
他们尚且还在最气盛的年纪,有丰盈的年岁去经历物是人非……往后这种意想不到的事,他们还会经历很多,谁也不会当回事。
一场暴雨过去,热烈的夏季终于到来。
……
悯希是被热醒的。
没想到一夜过去,气温变化这么快,他呵着热气吹了十几分钟空调才活过来,刚走下楼准备吃饭,管家突然走到了他面前:“这是您的手机。”
悯希盯着那台手机愣了半秒,才想起来接过道谢。
昨晚他想和黎星灼解释自己不是不回消息,而是手机那天进水坏了,被送去维修,不在自己手里所以回不了,结果黎星灼没让他把话说完。
悯希拿着手机走到沙发坐下,眉梢轻凝。
那天陆以珺想直接给他换一部新手机的,但悯希不知为何,就是想要这台手机,陆以珺磨不过他,才把手机送去维修。
修理过的手机崭新如初。
悯希心中却满是疑窦,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这台手机呢,里面难道有什么东西不成?
他狐疑地划开屏幕。
第41章 催眠(41)
悯希斜倚在表皮冰凉的沙发上, 两条大腿的软肤从两边溢散出去,仿佛夏季放在冰箱冷冻室里,半凝固状态的牛乳。
他保持这个姿势, 先点开最重要的社交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