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快抬起手,抵住眩晕的额角。
维科斯小心翼翼看着他,“阁下,是否不能接受?”
悯希抿唇摇头:“可以……接受,是要现在抽血吗?”
维科斯点头:“是的,阁下,因为人体需要隔期才能抽血,最好是越快开始越好。如果阁下没有异议的话,我现在就去准备了。”
见悯希在停顿过后,点头,维科斯躬身说道,感谢阁下的配合,便走出门外。
维科斯手脚很快,转瞬便穿戴好白大褂走进来,将手里的金属托盘放到桌面。
泛着冷光的针管和镊子,在悯希的眼中,晃了晃。
今天维科斯有个杂交.配种的试验想做。
但醉心于研究的维科斯,没再表露出在其他医患面前的急态,当着斐西诺的面,他连抽血这种琐碎的小事,都表现得严阵以待。
他微微鞠躬,朝向对比起整个皇宫内、无论侍官还是骑士都身形高大的那些人来说,堪称“娇小”的悯希出声道:“阁下,有件事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陛下现在的状态,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一次性往身体内输入足足5000cc的血量,一滴都不能少。但哪怕是从小教育荒废的星盗幼儿,都知道,没有人类的细胞可以在毫秒内造出如此巨量的血,所以毫无疑问,陛下想摄够血,将会是一个漫长的周期。”
“人体每次能抽取的血量在100cc-400cc左右,分一月多次的话,每次按最大量来抽,周期能控制在一个月内。倘若按最小量,那么至少也要一个多月。”
“当前的两个选择差不多就是如上述所言,可以缓慢稳健地进行,也可以在不伤害身体的情况下尽可能加快进程。就看阁下怎么想。”
“或许,可以先一次300cc?”悯希犹豫着道,他偶尔会有些贫血,一次抽太多身体会吃不消。
可他也不想,有人因为急需他的东西,而焦灼难耐一个多月。
而且这份罪本来是他该受的……虽然是斐西诺过分在先,结果也是斐西诺造成的。
“100cc。”
维科斯点头,正想拿起橡皮管往悯希手腕上绑,水潭里面一直一言不发的斐西诺,突然出声,完全了颠覆悯希的选择。
悯希睫毛颤晃,用余光看向那边的斐西诺,最后又转回来,将细伶伶的一截手腕,主动放进那条橡皮管上面。
“这……”维科斯拿着碘伏和棉签,进退两难。他应该遵嘱悯希的意愿,但斐西诺的话他又不可能忽视,即便斐西诺被困在水潭里,也是能直接下令将他拖去断头台的。
另一方面,他也不能理解斐西诺的选择。
黑发,纤细,完美的古地球亚裔长相的男生提出的300cc,明明才是对于他最好的选择。
能最快让他摆脱困兽状态的选择。
全然利他,没有利己。
维科斯用迟疑的目光,隔着一面分开的书柜,与潮湿洞穴里面的斐西诺对视了一瞬。
面前的手腕忽然自顾自绑好橡皮管,放到他面前晃了下:“医官,抽吧。”
维科斯无法,只好将那截看上去一掰就折的手腕,轻轻放在托枕上面,再拿起沾过碘伏的棉签在悯希腕部附近的皮肤仔细擦拭。
直到那片白皙的肉,覆上浅浅一层棕色,维科斯拿过采血针,捅进悯希的血管中。
悯希轻微蹙眉,别过头将目光挪开,不知是血流出体外而引发的作用,还是他天生有较轻的晕血症状,一旦被抽血,他就会腿软,不能直视。
采血管有清晰的刻度,没多久,血红来到100cc左右的标识。
维科斯手指一动,想拿托盘上的止血带,忽然视野中心晃过白光,是悯希略抬起了左边的那只手:“请继续。”
那只手没有挡住他,也没妨碍他的采血,偏偏制止意味极浓。
维科斯眸光狂闪:“这……可是……”
针头里的血液持续在往外送,采血管里的血柱缓速上升,在维科斯不住求救地往洞穴里望时,刻度转眼便从100cc来到400cc。
这回,那只稍微上抬的手臂放下去了。
维科斯视线没有一直盯住刻度,以至于低下头慌张拔出针头的一刻,已经迟了,多往外抽了20cc。
这对一名专业医官,是足以称作灾难级别的事故。
毫不夸张说,维科斯是刹那间汗流满面,他抬头望向前面微舔唇缓解不适的悯希,脑中已经开始缓慢划过历代君主折磨重犯的三百种方式。
车撵、夹指、针扎……
在进行到第十种,悯希突然出声道:“医官,你走吧。我再在这里待够六小时。”
“不用担心,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不是出于悯希对自己在斐西诺心目中地位的自信,恰恰相反,他是知道斐西诺的脾性的,在任何事上,斐西诺都有极病态的掌控欲,唯我独尊、古怪自我,不喜欢别人不听他的。
而他现在侧目望去。
水潭深幽,难以见底,斐西诺胸口以下都深埋在水里,两条手臂分别被困在用铁浇铸的长链中,是全然被束缚的姿态。
但悯希总觉得,那发梢垂坠着水珠的男人,随时会挣脱、扑过来。
悯希不知道他在不开心什么,在这几次短暂的见面中,长大后的斐西诺,不管是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多数时候都是那副看似笑着、底色却又冷漠烦躁的表情。
得了便宜又卖凶。
他知道也许斐西诺会秋后算账——
但他现在不是不能动吗?
维科斯自然也有看见斐西诺现在的样子,他目光来回在斐西诺和悯希身上梭巡,见悯希再三担保,斐西诺又没有出声阻挠。
为了自己那颗可怜的项上人头,维科斯颤颤巍巍、飞快地转身,告退了。
悯希贴好止血带,转头,走去拉上窗帘。
他还需要陪斐西诺在这里待上六小时。
现在已是晚上,所以,他只能在这里睡了。
悯希全程没有去看斐西诺,他走去盥洗室,有一种悲哀的故地重游的熟稔感,洗完澡,他走出来,躺在床上。
维科斯在临走前,嘱咐悯希最好多看着点斐西诺的状态。
悯希盖好被子,轻轻拉过唇。
大床正对面就是水潭,他完全一起身就能看见斐西诺。
水潭里的斐西诺一直垂着头,被阴影包裹,看不清他的脸部状态。
但见他很安静,悯希也就放心了点……
虽然事态发展出乎悯希的预料,他至现在还没有实感,但好在,斐西诺的兽期不算恐怖。
斐西诺的床是天鹅绒的枕套,被褥,枕头也是极贴合颈部曲度的柔软弧线,在这样的包裹中,悯希一个不留神,意识就恍惚了。
……
悯希并不是在生物钟平常的七点钟左右醒的。
而是被锁链频繁晃荡的怪响吵醒的,他缓缓抬起眼睑,迷蒙间,看见了一缕从没关紧窗帘中渗透进来的晨曦。
显然,这一难熬的长夜还没过去。
声音是从正对面的洞穴里传来的。
悯希的角度,让他恰好一抬眼,就能看到水里的一举一动。
当看到那潭漆黑的水后,悯希做出的第一个举动是,揪起手里的被子,往后面缩去。
维科斯医官说,兽期的斐西诺不能说是一颗火球,而是火山里的岩浆、温度还要乘以十倍的沸水。
悯希这才意识过来,维科斯的话没有在夸张。
洞穴里有密密麻麻的,类似蜂巢孔洞的圆缝,非密闭空间的穴内,气体是流通的,而那一潭散发着腥气的死水,冰冷刺骨,连带飘过来的水汽都冰得能刺激人的鼻膜。
里面是个十足的冰窟。
但,水里的斐西诺脸色极红。
被囚于铁链里的四肢无法动弹,在他的往前挣动下,链条不停发出彼此碰撞的声响,“铮”一声。
他唯一能动的腰肢,也在向前晃,水面因此晃荡起无数波纹,悯希就是被这水浪拍打声打搅了睡眠。
斐西诺在以古怪的姿态在水里挣动,与他紧密相贴的共生体在他身后化成无数根手,张牙舞爪,无声扭曲,像在烤架上逐渐卷曲焦黑的鱿鱼。
悯希怀疑任斐西诺这样动下去,那铁链迟早会出现裂痕,甚至,悯希感觉,斐西诺皮肤周边的水都在咕噜噜冒气泡。
有精神体的幻想种,比普通人类更强悍,感知到的痛感也更加剧烈。
担心会出事,悯希从闷出汗的被窝里走出去,穿上拖鞋,犹豫要不要去看看斐西诺状况的时候——
“悯希。”
水潭里,风声托住一道干哑的声音,送进了悯希的耳朵里。
悯希偏过头去,然后,瑟缩了一下。
因为斐西诺完全是一副看到猎物醒了,不断压抑住兴奋和艰涩的目光。
悯希下巴微微用力,迫使嘴唇张开,发出与平常无异的声音:“怎么了?”
斐西诺盯着他。
“我有一个……”金发湿透的男人以这四个字作为开场白。
接着,悯希听见他像磨砂一样的嗓音,艰涩又怪异:“我有一个能让我们两个都快速解脱的方法,只用两三天我们就都能从这里离开,顺利的话,我是说,你能配合的话,或许一天都可以。”
悯希没想到他半夜故意吵醒自己的目的就是这个。
可有这么快就能让他度过兽期的办法,为什么一早不提出来?
悯希不是过分敏感的人,可他控制不住抿住唇,狐疑地小声问道:“是,什么?如果是要杀人放火的……”
“不。”
斐西诺好似连多余一个字都难以听下去,飞快地打断他道。
“怎么会,作为莎里斯蒂唯一的帝王,我是最遵守律法约束的那一个,我不会伤害我身边的无辜人。当然,也不会让你见血。”
悯希试探性地问道:“那是什么……”
仿佛不想对话声被干扰,水潭里的挣动声渐息,斐西诺没再动了。
虽然他后面的共生体还在痛苦扭动,昭示着他此刻的难以忍受,生不如死。
斐西诺缓缓地开口:“床头柜上的那瓶水,喝掉他。”
非常不合时宜的要求,悯希眼睫诧异抬起:“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