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日这天是法定休假日,空中悬浮车辆禁止通行,街道上也不准出现与红色有关的物体, 违者会罚款五百星币。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悯希把自己缩成一朵蘑菇, 抖着肩膀用来消化刚刚得知的一切。
首先, 逐渐行驶过来的那一队车马,是民间自发用来纪念救世主而集资租的, 他们会开到纪念花园,在救世主的墓碑前面做缅怀仪式。
后面还会有皇室的车马巡城一圈, 给人们分发救世主的吊坠。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死人,还是一个已经死透十年的死人。
认识到这一点,悯希怕被认出来,不得不把头一天的破布再戴回到脸上,而很快,他又迎来第二次噩耗。
“抱歉,今天我们不上班。”
“稽查队巡逻那么严,我们哪敢招人呀,你不如等等明天, 缅怀日不可能有店面会敢开门的。”
“不好意思啊, 我还得去纪念花园呢,我们一家昨晚刚摘的新花, 不去送就凋谢了。”
悯希每找到一家门外挂有招聘信息的店面, 都被告知今天店里闭门不迎客,也不招兼职,每一家都是如此。
没办法,悯希只能灰心丧气回到酒店。
他忐忑地拿着个人证和房卡去前台办理退房, 前台拿房卡在仪器上一划,甜美笑道:“您好,您还要再额外支付四百零四星币。”
悯希舔唇,可怜巴巴:“那个,我能不能先赊账……我手头暂时没那么多钱,我先付二百星币,剩下的204星币,等我……”
没等悯希把自己的规划说出来,前台笑意微敛,一只手放在通讯器上,警惕道:“客人,我们酒店是不允许赊账的,请您一口气支付四百零四星币。”
悯希眼泪差点飙出来。
他哆嗦着伸出手,叫前台别报警,他现在就想办法,接着,他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拿出通讯器,手指覆盖在上面,犹豫着摩挲了两下。
……
“三,二,一,确认失去自主起身能力——获胜方,慕仑!”
“慕仑,还有其他同学的对练没开始呢,你去哪!”
训练楼里老师正在记录对练结果,一抬头,看见姿态散漫的男人扔下擦汗的毛巾,就抬步往外走。
慕仑摆摆手,语气不耐道:“其他人关我什么事,我不是比完了吗,我身上很臭,老师,我要去洗澡了。”
拉维尔军校的公共浴室有三层,寸土寸金,所有设备都采用最奢华的材料,为保障隐私,每层楼都有几十格隔间,内部有调控面板,可以调节水温、淋浴范围等等。
慕仑在校外有其他住所,于是当初敲定宿舍名单的时候,也没把他加进去,他想要洗澡,一般都会来公共浴室。
还不是洗澡的热门点,第一层仅有几间隔间显示有人正在洗,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朦胧雾气,地面潮湿湿滑。
慕仑随便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反身锁住。
将水盆放在储物架上,慕仑依次脱上衣、裤子,没了衣物遮挡,沟壑里浸着汗渍的上半身缓缓露出来。
与此同时,慕仑按下调控面板,头顶的花洒霎时浇下来热水。
军校里的对练每天都在进行,双人搏击避免不了肌肤触碰,互相的血和汗溅到对方的身上是常有的事,不见谁打完就说不能忍受,冲去洗澡的。
偏偏慕仑是个怪胎,他就不能忍。
当身体的粘腻慢慢被清水冲走,慕仑心中的郁气才没那么浓烈,但将人打趴下、打到无法再起身,只能趴倒在地仰望他的快.感还没退。
让他肌肉绷着难受。
慕仑呼出一口气,把准备放在自动淋浴感应器的手伸回。慢慢地,伸向储物架的衣服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副耳机。
那是一对小巧的、透明螺状耳机,中间有流沙作以装饰,慕仑分别戴到两边耳朵上,垂下头。
下一秒,一声低哼响起。
“唔……”
慕仑脊背微微绷住。
耳机里正在播放的是一段没有命名的音频,刚开始就是一段哼声,其中夹杂着一些衣料摩挲的动静,除此之外非常安静。
那段哼声很细,很软,像是有人在睡觉的时候,不安分,发出来的无意义喃喃声。
哪怕只是哼声,都能听出音色极好,无论念什么字都是悦耳动听的。
慕仑焦虑的时候,烦躁的时候,愤怒的时候,都会拿这段音频出来听。
他不认为这声音有多好听,只是刚好能平抚他的情绪而已。
而这段音频又刚好没有说任何会破坏公序良俗的话,只是一个劲的哼,拿来做助眠和缓解过激情绪的音频最合适不过。
因为没有说话,所以没有其他缺点,但如果硬要说、硬要挑的话,也有。
这段音频听上去……有点骚。
悯希的哼哼声骚到不可思议,恐怕连他本人都想不到自己能发出如此令人骨头酸麻的声音,比起那些直白的喘息,那些放浪的尖叫,更能把人吊到悬崖最高点。
微妙的背德感在攀升,顶光灯毛茸茸的光圈在眼前晃荡,慕仑忽然重重地咬了下口腔,后背脊柱沟从上到下猛然绷紧,用尽全部力气来控制一而再再而三违背意志的翘起。
有点到极限了……
慕仑意识到不能再让耳机放下去,他单手撑住墙壁,另一只手抬起来要摘掉耳朵里的仪器。
突然——
“慕仑,你有没有感觉到,我的身体好热啊……好难受。”
慕仑伸到半空的手掌猛一下砸到墙壁上。
现在是第十分钟四十二秒,慕仑想。
因为听过无数次,这段从头哼到尾的乏味音频,从哪里开始会出现一句带着他名字的人声,慕仑一清二楚。
军校浴室的墙壁是大理石砖,慕仑这一砸本来不该被隔壁的人听到,但储物架上的瓶瓶罐罐全砸到地上,又从门缝下面一个刺溜滑出去,造出的噪音是猛烈的。
原本在隔壁唱着“我爱洗澡皮肤好好”的男生,忽然就收起声音,让自己变成一个鹌鹑,不吭声了。
因为他的安静,浴室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但又还好,能接受。
在军校里做这些事并不罕见,甚至一月三十天每天都在高频率地上演,大家的精力总是要得到纾解的,比起那些更暴力不堪的释放方式,这种在浴室里偷偷自我安慰的,都算单纯的。
慕仑还有一年半毕业,这些年很多人都说他是精神变态,但那些小情侣撕逼吵架的时候无一例外都会提到他,话术基本是“你看看慕仑,这么多年有碰过一个异性吗,你这烂黄瓜永远比不上!”
洁身自好的精神变态,这是进军校来一直贴在慕仑身上的标签。
也不乏有人变着花样暗示慕仑要不要去约的,结果通通是被慕仑拒绝,慕仑承认自己有欲望,比别人更粗俗、更难得到满足的欲望,他不会耻于承认,只不过他宁愿用没感情的死物,也不想和那些低级的活人搞。
自从悯希逝世,慕仑的教育课一直由皇宫的专业老师接替辅导。
被世界最顶尖的知识团队包围,慕仑依旧有很多事不能理解,就像他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招惹到那些找死贴上来问他要不要去约.炮的白痴,他也不能理解,自己在这里自给自足的源头,为什么会是那个人。
从看到悯希的第一眼起,慕仑就知道他和悯希不是一路人,他不喜欢弱里弱气的男的,不喜欢手上连肌肉都没有软不拉几的人,那个人从头到脚,不管穿上衣服、脱下衣服,都不对他的口味。
他应该对那个人的死感到无所谓,应该对那人的模样逐渐淡忘,应该到后面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记得,最后顺利从军校里毕业,以第一名的成绩去到军区任职,成为别人口中的天之骄子。
而不是在这里听着骚叫,把自己弄破皮。
甚至这段睡觉要听、考试前要听、播放记录已经有几百万次的音频,也是他当初在不能理解的状态下录的。
慕仑和乌庚行不同,他没那么窝囊,悯希冷一下脸就不敢对着呛声。
那晚他从外面练完拳击回来,听到悯希不在,直接跑去会客厅,当着那贵族的面,将悯希抗抱到肩上带走了。
回去的路上,悯希半梦半醒,醉得不停哼哼叫,难受得眼泪一直往外流淌,还往慕仑大腿上蹭。
慕仑找到一条白丝绸捂在他嘴上,捆成结,不准他叫。
悯希就哭,哭得很凶,像遭到虐待两天不给猫粮吃的小猫幼崽,把自己蜷缩起来哭个没完,慕仑只好把白丝绸摘下来,问他要干嘛,为什么要那么不老实。
悯希眨巴着雾气蒙蒙的眼睛,说要去月亮台。
月亮台,是莎里斯蒂星际号称能伸手碰到月亮的山峰,视野辽阔,风景优美,传闻有人曾在那里见到过搭云桥下来游玩的月亮之神。
这种无稽之谈,用头发丝都能想到是台里的人,故意捏造放出去的噱头,但悯希偏要闹着说要去看月亮神。
当时的慕仑脸色极臭,大晚上抱住醉醺醺的悯希,跑去月亮台上买票。
慕仑不是第一次去月亮台,这里规矩繁琐,不准外带水和食物进去,也不准在里面做任何有可能会亵渎月神的行为,例如不能吐痰,随地撒尿。
慕仑本身口欲匮乏,每次去身上口袋都空空的,无意间成了遵守规则的听话游客。
但那回,慕仑左边口袋塞满面包巧克力,右边口袋装着两瓶蜂蜜水,在月亮台检票壮汉的盯视下,抱住悯希要进去。
壮汉大半辈子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人,抬手在食物和水打上红叉的标识牌上用力一敲:“月亮台内部禁食禁饮,这条不准撼动的铁律人人皆知,你想渎神?”
慕仑被挡住,眼神阴鸷:“这个人醉得难受,没看到?再废话,我不仅渎神,我连你、连神一起杀,我倒想看看这条铁律是不是真那么难以撼动。”
慕仑那时个头一米七五左右,体型也没壮汉宽,偏偏眼神晦沉疯癫,大有壮汉再啰嗦一句,会抽出电能枪让纤尘不染的月亮台血流成河的疯态。
壮汉咬牙让慕仑进去了。
慕仑以为,悯希看到月亮就会回去,没想到喝醉的悯希一堆无理要求,说要在这里睡觉。
后来,慕仑傻坐在月亮台一晚上,脸色难看地给悯希当着睡枕……录下了这段未来会被他当作性.爱催化剂的音频。
咔哒。
哗哗往下流水的花洒,被慕仑一只手按下,他转过眸,用指腹在墙壁的调节面板上操作,将隔间内的空气清洁力度调到最高。
当排风口扇叶启动后,慕仑将堆满脏衣服的水盆单手拿到左边,拨开脸上没擦干净的水珠,摘掉耳机向外走。
身体的过量疏泄和对往事的回想,让慕仑反应速度比之前略微降低了点,直到撞上一个人,才停下脚步。
他抬眸,看到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男人的脚步轻缓优雅、慢条斯理,眼眸平静淡漠,宛如对一切都不关心,不在意,此时也掀起眼皮朝慕仑望过来。
慕仑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笑,似乎是被惊讶到了。
半晌,他弯起唇角讥讽道:“瞧瞧这是谁?”
乌庚行没说话。
“我们救世主的乖乖宝贝,竟然在缅怀日里悠哉悠哉来学校洗澡,而不是去纪念花园里,奉上一束鲜花,慰念一下救世主的在天之灵,真是让我意外。如果那个人知道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人,在他面前一副懂事装乖的嘴脸,背后却比一个路人都要漠视他的悼念日,我实在好奇,他会不会气活过来?”
因为慕仑在隔间里磨蹭太久,浴室里的人早已走得七七八八,因此慕仑说话也没太顾忌。
应该说他从来就没怕过,被人知道他和救世主的关系。
到处萦绕的雾气,让乌庚行的衬衫洇湿,露出了点嶙峋的小腹。
他没被激怒,只是在想往左边走,却被慕仑懒洋洋伸出一条腿拦住后,停下来平静道:“纪念花园里的墓碑下面,是一副空棺材,我想这一点作为遗孤的你也很清楚。”
遗孤二字,让慕仑笑容微微一收,目光变得略有些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