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知闻端起酒杯,却不急饮,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咧嘴一笑:“有酒无戏,稍逊风骚。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朝霁难逢举了举杯,“有好酒,又有好友,这瓜子倒也吃得值了!”
听到“好友”二字,霁难逢眉梢微微一动,并未多言,只抬手举杯,与夜知闻轻轻一碰,温声道:“酒逢知己,千杯亦少。干了。”
夜知闻与霁难逢对饮一杯,信手剥开两粒瓜子,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向霁难逢时,神色间竟透出几分不大自在。
“怎么了?”霁难逢察觉到他目光有异,出声问道。
夜知闻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有些犹豫:“我听说……只是听说啊,都是从老铁那儿传来的闲话……”
霁难逢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他说什么了?”
夜知闻凑近些许,声音更轻:“我说了……你可别动气。”
霁难逢闻言轻笑:“我何时与你动过气?”
想到这儿,夜知闻微微放心。
他低声说:“老铁说你喜欢【】狗啊……”
霁难逢抬手轻按额角,面上浮起几分无奈:“他这是从话本里听来的吧。”
夜知闻歪了歪脑袋:“那就是假的?”
“以讹传讹罢。”霁难逢放下酒杯,说道,“就像最近流行的《云思钩》《魔尊摘月》,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夜知闻闻言一怔,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半晌才道:“你要这么说,这些话本虽然不真,但荒谬的地方也是有真实依据的啊。比如,云思归的确是入魔了,魔尊的确也霸道了……只是传着传着,就越发离了谱。”他顿了顿,眼中泛起好奇的光,“那关于你的这个传闻,又是从何而起呢?”
霁难逢听他这般追问,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忆起什么久远的事。
夜知闻道:“难道你真的曾经……”
霁难逢缓声说:“我的确曾经豢养过犬。”
夜知闻:……不敢听下去。
夜知闻顿时屏住了呼吸,眼神游移:“其实不说也没关系……”
霁难逢却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我、我可没乱想!”夜知闻答。
霁难逢语气平和,缓缓道:“他后来修成了精,原是个犬妖。”
“哦,是成了精的啊。”夜知闻霎时松了口气:这就好接受多了。
“成精之后,多了些想法,却又不怎么聪明,认识了一个坏朋友,便被拐了去。”霁难逢敲了敲桌沿,“甚至还被挑唆着反咬了我一口。”
夜知闻闻言心神大震,脑子里却闪过了一些模糊的片段,却又闪纵及逝,仿佛只是喝醉了脑子混沌:“这也太不应该了。”
他抬眼望向霁难逢,忍不住追问:“那你可打他、罚他了?”
“呵呵,”霁难逢只是笑了笑,“我当时觉得,是我没把他驯好,他脑子不灵光,又能有什么恶意呢?是我这主人没有好好栓绳之过。”
霁难逢的笑容依旧如春风和煦,却让夜知闻没来由地脊背一凉。
夜知闻眼珠微转,低头抿了一口酒,声音有些发紧:“你……那时定然很是伤心?”
“没什么,都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霁难逢语气似乎很从容,却仍能让人读出其中的沧桑。
夜知闻抬眸:“五百年了?那现在那犬妖何处?”
“他啊,”霁难逢目光静静落在夜知闻脸上,轻声道,“五百年前便已经死了。”
夜知闻浑身一震:“死了?”
“他说,不喜欢当家犬,”霁难逢眼睛弯起来,勾勒出月牙般的笑意,却隐隐渗出晶莹的水汽,“他说他想当一只自在的飞鸟……如果有来世的话。”
“自在的飞鸟?”夜知闻歪歪脑袋,“那他真是想岔了,飞鸟也不那么自由。”
霁难逢笑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却神色一凝,侧耳细听,似是捕捉到了远处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怎么了?”夜知闻好奇问道。
霁难逢说:“走吧。”
“酒还没喝完呢,这么急?”夜知闻握着酒杯,面露不解。
霁难逢已经立起身来:“先走吧,不想惹麻烦的话。”
夜知闻一愣。
天字一号房。
月薄之与铁横秋相拥衾被之中,宛若雪山中依偎取暖的两只小兽,耳鬓厮磨,气息交融。
恰在此时,门外忽传来一阵叩门声。
铁横秋不耐地坐起身,蹙眉道:“不是早说过,任里头吵得天翻地覆也不许来扰吗?”
月薄之披衣而起,眸光微凝:“怕是为了别的事。”
铁横秋看见月薄之的神色,意识到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他也马上穿好衣服,起身去开门。
魔侍长瞥了一眼铁横秋和屋内,心想:好家伙,你们说的“拌嘴”是真的嘴啊!早说啊,害我们白担心了半宿。
魔侍长咳了咳,一脸抱歉:“尊上,抱歉打扰两位拌嘴的雅兴了。只是何氏少主匆忙赶来,说有要事。”
“何少主?”铁横秋诧异,“是何处觅吗?快请。”
很快,何处觅被引了进来。
何处觅脱了隐匿斗篷,踉跄入内,心神激荡之下,一见铁横秋便如见救星,眼中骤然燃起希冀的光芒。他下意识向前迈出半步,几乎就要伸手去拉铁横秋,却骤然撞上月薄之冰刃般的目光。
那视线犹如实质的寒意扑面压来,逼得他呼吸一窒,不由向后缩了半步,生生止住了动作。
他稳了稳心神,轻咳一声道:“深夜叨扰月尊与魔尊,实在惭愧。”
“这是什么话?”铁横秋目光落在他刚刚解下的斗篷上,“你披着潜行斗篷而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何处觅看了看二人,终是将今夜深林中所遇之事原原本本道出。
月薄之和铁横秋听后,都沉默了半晌。
铁横秋垂眸道:“这么说来,凌霄宫主之死很有可能是大师兄所为。”
月薄之冷冷道:“我早说了,你那些师兄都不是什么好人。”
何处觅:……………………
铁横秋咳了咳,不接月薄之这话茬,尴尬地倒了一杯茶给何处觅:“你受累了,喝杯茶润润喉。”
何处觅立即低头喝茶缓解窘迫。
月薄之却淡淡道:“这正道中,为了一条灵脉半个福地,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事儿可不新鲜。你倒好,巴巴赶来和我们魔道通气,真有意思。”
这话说的,何处觅刚咽下的茶险些呛了出来。
铁横秋用手肘捅了捅月薄之:“何少主那是信任我们,才跟我们说这些话呢。”
月薄之原还有不少讥诮的话可以说的,但因着铁横秋这一碰,终是咽了回去,只默然垂眸饮茶。
何处觅苦笑道:“我身为何氏少主,当然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只是,这次的事情我瞧着不一般。”
“哦?怎么说?”铁横秋问道。
说实话,铁横秋听说万籁静杀害凌霄宫主,一点儿也没有义愤填膺的感觉。
到底是一个邪恶剑修、霸道魔尊啊!
何处觅继续道:“其实,从大师兄一力镇压云思归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眉心微蹙:“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了。”
“按理说,云思归乃法相期修为,大师兄虽已化神,能力压凌霄宫主已属惊人,尚可理解。但他连法相魔头都能轻易镇压,未免不合常理。”何处觅声音渐沉。
铁横秋却道:“不是因他那座小竹楼么?听说这宝物能极大增幅他的剑意。”
何处觅苦笑道:“你不在当场,却不知道。我问了所有见过那场比试的人,按他们所说,大师兄几乎没有出剑。”
铁横秋讶异了一瞬。
何处觅继续道:“我特为此请教了家主。他认为,那小竹楼恐怕是一件融汇诸法之秘的奇宝,兼具阵道与炼器真意,能吸摄修士神魂,将人之金丹、元婴皆如器物般炼化,用以增幅攻击力。”
铁横秋和月薄之对视一眼。
月薄之还是忍不住讥诮一句:“那你的大师兄可真厉害,能把人当做器物一样炼化,魔道里也少见这样的大魔头。”
铁横秋抿了抿唇:“也不少见了,《插梅诀》也是这个道理。这么说来,我也是大魔头了。”
月薄之道:“你是魔尊,就是一个最大的魔头。”
铁横秋:……可恶,吵不过他!
只要不谈情说爱的时候,月薄之的嘴是真利啊!
何处觅咳了咳,把话题拉回来:“所以说,他把云思归镇在楼中是假,要把云思归炼化才是真的。”
“这……”铁横秋挠挠头,“咱们都是好兄弟,这话我就跟你实说了吧。”
何处觅点点头。
铁横秋把手一摊:“大师兄要炼化云思归,我对此完全没有意见,甚至觉得挺好的。”
月薄之在旁也附和道:“我们魔尊是这样的。”
何处觅无奈一笑:“我也并非迂腐之人。他若镇压云思归乃至凌霄宫主,于我而言也未必是坏事。若我真不认同,早该向百丈仙人禀明,又何必特来与二位通气?”
“这倒也是。”铁横秋点点头,面露疑惑,“那你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第189章 试探万籁静
何处觅淡淡道:“我今晚见的万籁静,如我平时见的透露出一种不太一样的感觉……就像是当年的云思归。”
铁横秋眉心骤然紧蹙。
何处觅苦笑了一下,闭目叹息:“但愿只是我多虑。可试想,依靠炼化修士就能轻易获得力量,这般诱惑世间有几人能抵挡?今日他或许还只炼化恶徒,来日又会如何?更甚的是……我观他今日眉宇之间,已隐隐染上一抹难以言说的邪气。”
铁横秋心神一震,突然想起当年月罗浮的劝诫:一味依赖插梅诀,掠夺他人灵骨,看似捷径,却非正途。这般掠夺修行,既加重因果孽债,更会滋长急功近利之心……
铁横秋心中微动,想起过去万籁静种种光风霁月的模样,还是难以相信万籁静会沦为恶棍。他只说道:“现在就断言,还为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