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眉头一蹙,心底掠过一丝异样:又入定了?
不待他细想,古玄莫已急促道:“趁现在去地牢!他刚刚入定,一时半会是不会醒来的,这正是一个好机会。”
铁横秋屏息凝神,随着黑影的指引在幽深的廊道间穿行。
古玄莫的阴影时而收缩成线,时而扩散如网,精准地帮助他避开沿途暗藏的禁制。
在穿过数重曲折回廊后,但见幽暗的甬道尽头,一道陡峭的石阶如巨兽獠牙般森然下探,石阶末端赫然矗立着一扇泛着冷光的玄铁重门。
门前如雕塑般伫立着两名魔侍,身披玄甲,面覆狰狞鬼面,周身缠绕着如有实质的魔气。
铁横秋的脚步凝滞,以他如今的修为,未必不能以一敌二。
但是,他若强行挑起战斗,一定会把入定的月薄之惊醒,届时的局面不是任何人想要看见的。
临近地牢,古玄莫也变得分外谨慎,他的分身黑影顺着石阶的阴影滑下,倏然无声,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最后,触及玄铁门底部,如滴水入海般无声渗入门缝,瞬息间便回到本体中。
整个过程分外小心隐秘,丝毫没有惊动守门魔侍。
尽管古玄莫的分魂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地牢,但铁横秋挺拔的身影却无法在昏暗的甬道中完全隐匿。
就在他迈步向前的瞬间,两名魔侍似有所感,猛然抬头。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接触到铁横秋的那一刻,立即垂首跪下。
原因无他,只因为铁横秋戴了那块玄铁面具。
“只要戴上这面具,在魔域之内,如我亲临。”——月薄之当时温情的呢喃还在铁横秋耳边回响。
那日他亲手为铁横秋戴上面具时,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鬓边。
铁横秋不自觉地抚上冰冷的面具,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涩。
铁横秋戴着铁面,迈步往前,无人敢拦。
来到门前,铁横秋微微侧目,对两个魔侍道:“你们退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靠近此处。”
魔侍丝毫没有任何质疑,便领命而去。
铁横秋凝视着魔侍离去的方向,面具下的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月薄之赋予的权柄如此绝对,却让他心头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他轻叹一声,抬手按在冰冷的门扉上,迈入了地牢。
地牢深处,古玄莫枯槁的身躯被九幽玄铁锁链贯穿,深深嵌入他干瘪的皮肉,又在关节处缠绕绞紧。
铁横秋见状,眼瞳一缩:眼前这惨烈的景象与他记忆中汤雪被困的画面完美重合。
看来汤雪被困的情景,是月薄之参照着古玄莫的情状复刻的。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一阵复杂。
他抿了抿唇,往前几步,终于走到了古玄莫跟前。
古玄莫抬起布满血污的脸,深陷的眼窝中,浑浊的瞳孔却闪烁着异样的急切:“快,快取我灵骨。”
铁横秋微微一顿,虽然说古玄莫已经被困这儿,走投无路,但如此急切地要献上灵骨,到底是有些让人警惕。
该说不说,古玄莫的本体比起他的残识还是更强大的,不仅是灵力,还有脑力。他很快意识到铁横秋的警戒,便苦笑道:“小友,你已从我的残识里获得了《太一澄心法》,还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呢?”
铁横秋略一沉吟,终是缓缓抬起右手。真气在掌心流转,朝着古玄莫的大椎穴按去。
古玄莫适时垂下头颅,凌乱白发间露出森然脊椎。被锁链贯穿的躯体配合地放松,看似任人宰割,实则暗运魔功,将魇息尽数凝聚在那截灵骨之上。
第150章 仙子的遗言
古玄莫残识归体的瞬间,智力回归,立即明白了昨夜铁横秋的算计,但也就罢了。
古玄莫细细一想,反而觉得这样更好:让那小子尝些甜头,戒心自然消减,就更好下手了。
然而,事实上,古玄莫岂能如此把千年修为拱手相让?
真把灵骨奉送,他的修为尽毁,还不如继续蛰伏在地牢里,以待来日。
古玄莫的底牌,在于他和其他修士不一样,他是魇魔,早已超脱肉身桎梏。
他能把身体意识全部凝聚在灵骨上。
到时候,灵骨就是他的本体,本体就是他的灵骨。
铁横秋将这灵骨入体,无异于引狼入室!
《太一澄心法》再玄妙,也挡不住魇魔本体入骨的侵蚀。
届时,古玄莫能轻易夺舍铁横秋。
他若夺了铁横秋的肉身,月薄之对他必然投鼠忌器,这才是他脱困报复的计策!
铁横秋体内流转起《插梅诀》的拔骨功法,却在此时,他眼瞳一缩。
脑海中忽然闪起一段他遗忘了的回忆——
传神峰巅,他失控坠入传神鼎中。灼热的气浪灼烧着每一寸皮肤,就在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一缕温凉如月华的神识轻轻包裹住他溃散的元神。
“仙子?”他恍惚间看见月罗浮的残魂,“罗浮仙子!?”
月罗浮的残魂温柔地拂过铁横秋的大椎穴,然后感慨地叹息道:“你果然,还是使了不止一次的《插梅诀》。”
铁横秋抿了抿唇,知道月罗浮不喜欢《插梅诀》,更认为这抽骨拔髓之术有违天道。
然而,铁横秋还是辩解道:“我每行此法,取的都是该杀之人的灵骨,问心无愧!”
月罗浮闻言叹息,像一缕穿过竹林的夜风,温柔中带着说不尽的怅惘。
鼎内金红色的烈焰翻涌不息,月罗浮的残魂在火中泛着青玉般的光晕,将二人笼罩在结界之中。
铁横秋被热浪灼得双目赤红,声音嘶哑:“仙子……仙子不信我吗?”
月罗浮叹息道:“我岂会不信?若你滥用此法,早已成魔了,哪里还有今日这份菁纯灵气呢?”
听到这话,铁横秋紧绷的唇线才算松开了几分。
月罗浮却仍然摇头:“我不过是担心你!相信你也感觉到了,你每次的晋升雷劫必然都比旁人凶险万分。乃是因为你屡屡夺骨修行,有伤天和之故。”
“那又如何?”铁横秋冷冽道,“便是天罚加身,我也要杀出一条血路!”
“你也说了,你所夺之人,都非善类。”烈焰在鼎中翻腾,月罗浮的声音穿透火浪传来,“他们的因果孽债自然也十分厚重。只怕这些孽障也会加之于你身。”
铁横秋闻言一怔。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原来雷劫如此浩大,不仅因为他逆天而行,更因他夺取恶人灵骨时,也将他们的恶果一并承担。
“你越用此法,越沾孽债。”月罗浮缓声道,“我观你已脱胎换骨,半步化神,修至此境,何必再夺骨呢?”
铁横秋抿紧嘴唇,沉默不语。
看到了铁横秋的动摇,月罗浮继续道:“如今的你,要强壮自身,再不须夺骨。一味依赖插梅诀,掠夺他人灵骨,看似捷径,却非正途。这般掠夺修行,既加重因果孽债,更会滋长急功近利之心。”
铁横秋想要反驳,他虽然用《插梅诀》助长功力,但平日修炼也是踏踏实实,从未因为这个功法急功近利。但说到半途,他又住了嘴。
转念一想,半步化神之后,每个境界突破都如登天堑。长生路漫漫,谁能保证永不生取巧之念?
更何况,他诛杀寻常恶人时干净利落,可遇上修为高深者,却总忍不住想取其灵骨。这般区别对待,岂非早已生了贪功之念?
然而,贪婪有罪吗?
他向来坦承自己贪得无厌——对珍稀灵骨的渴求,对月薄之的执念……
可如今...
如今他竟发觉这份贪欲在消退。
或许,这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他从前一无所有,如同地底泥,自然要不顾一切地吸取营养,任何东西都能激发贪求。如今他却已长成一棵大树,再不必如藤蔓般依附掠夺。这参天之势,反倒让他看清了更多淤泥时期未见的光景。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小卒,为了活命可以折腰俯首。而今寒剑铮铮,宁折不弯。
昔日只求自保的蝼蚁,如今却为了保护百姓不惜消耗自己。
而面对月薄之……他从前可以无底线地追逐讨好,如今他好像发现,他想从月薄之身上得到的,不仅仅是关注……
月罗浮又道:“我有一个法子,能助你逃此孽债。正好传神鼎能炼化灵骨,我倒可以借助这神物,替你把这孽果切除……从此往后,你只要踏实修行,雷劫便会复归寻常,不会再那般凶险。千万记着,再不能用《插梅诀》了,否则孽力又会再生……”
话音未落,一股温润如春水的灵力骤然将铁横秋周身包裹,钻入他的经脉灵骨,蚕食他灵骨深处凝结的恶果。
与此同时,传神鼎中能焚尽万物的真火亦被引动,赤红烈焰自鼎中升腾而起,与那侵入的灵力在他体内激烈交锋。
两股力量撕扯冲撞间,铁横秋只觉五脏俱焚,识海震荡,眼前渐渐被一片猩红血雾笼罩,神识几欲溃散。
不知经历了多久的煎熬,铁横秋骤然感到周身一轻,仿佛压在神魂上的万钧重担被骤然卸去。然而,他在烈焰与灵力的交锋中,经脉寸断,灵骨碎裂如瓷,残存的灵力在焦黑的躯壳内微弱流转,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他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帘,映入眼帘的是月罗浮几乎完全透明的残魂。适才温润如玉的魂光,此刻淡得如同晨曦将散的薄雾,在鼎中烈焰的映照下,仿佛下一刻就要消融在炽热的气流中。
月罗浮却温柔一笑:“好、好孩子,我把你送出去吧。”
铁横秋明白到月罗浮的残魂再难支持,一旦把自己救了,便要完全消散,再无复生的可能,痛苦万分:“仙子,仙子……不可……”
月罗浮却露出解脱般的微笑:“我在这鼎里本就没有生还可能,残魂每多活一刻,都不过是多一刻的煎熬。我苟延残喘至今,不过就是为着等你来这儿……劝说你这些话……”
铁横秋此时心神激荡。
总算明白为何月罗浮临死前要发来玉简,留字“云隐宗,传神鼎”。
他原以为,这是仙子要他查明死因,替她报仇雪恨。
却不想,并非如此。
月罗浮只是为了让他来,给他最后的一份馈赠……
铁横秋的思绪从传神鼎里的回忆抽出,胸腔中万千感慨激荡。
看着古玄莫垂首露出的灵骨,竟然是再生不出任何贪求之念了!
他猛地收回手,睨着古玄莫。
当贪念退潮之后,人的心念变得更加清澈,此刻细想,古玄莫这般主动献骨,实在蹊跷。
古玄莫察觉到铁横秋在关键时刻收手,不免更加焦急:“小友,还是信不过老夫吗?”
铁横秋心想:你觉得你很值得信赖吗?
古玄莫惊觉铁横秋的戒备竟比先前更甚,正自困惑,当即施展魇魔读心术探查。这一探之下,赫然发现对方心中贪念已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