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轮到他来决定的事情吗?
然而,月薄之手心传来的力度,仿佛是在进行某种危险的提示:
若答得不如他意,后果难料。
铁横秋咽了咽,目光紧张。
“我……”铁横秋心想:如果从分寸论,他本该恭敬推拒,说自己不敢妄议尊上之事。
可此刻,月薄之的姿态太过微妙……
逼近的身形,紧扣的手腕,无一不在暗示:他想要的,绝非一句客套的推辞。
铁横秋鼓足勇气,终于抬眸迎上那道迫人的视线,语气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我自然是不愿的。”
短短一句落下,殿内骤然沉寂,连烛火都似凝固。
月薄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看得铁横秋头皮发麻,仿佛是一只被毒蛇盯着的兔子。
他下意识后悔:我是不是赌错了?
是我……会错意了吗?
半晌,月薄之才慢吞吞地开口:“哦?”他的指腹缓缓抚过铁横秋腕间跳动的脉搏,如同把玩一件易碎的珍品,“理由呢?”
铁横秋喉头发紧,半晌才嗓音低压地回答:“你……你……”他存住了许久的勇气,才小心翼翼吐露,“你不是说了,你选定的道侣是我么?”
说罢便偏过头去,耳尖红得滴血,仿佛这句话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
这一刻的羞赧,并非全然作戏。
月薄之感到异常的满足。
他拉着铁横秋到怀里:“我以为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语气却是带着几分责备的。
铁横秋身子一僵,眸中带着困惑:“何出此言?我哪里敢忘?”
月薄之说:“那疆万寿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自称我的弟子吗?”
铁横秋哑然,半晌说:“可、可是……我只是揣度你的意思。在云思归面前,你并无说起你我之间道侣的约定,我便以为……”
月薄之没想到铁横秋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不跟云思归说这事,完全是因为提防云思归罢了。
月薄之以为铁横秋这么机灵的人一定明白,却不想反而增添了铁横秋的疑虑。
月薄之却仍是浑然不悦:“云思归是什么东西?不是说了让你别理他!”
铁横秋不知道月薄之为何骤然不悦,紧绷着背脊连连点头:“是……是……”
见人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月薄之鬼使神差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铁横秋的发顶。
却在触及的瞬间,清晰感受到掌下单薄身躯的僵硬,透露出的,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
这种恐惧,月薄之很熟悉。
这种来自他人的恐惧,月薄之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傲。
可此刻,当铁横秋在他掌下瑟瑟发抖时,一股无名火却猛地窜上心头。
他心中暗恨:不是说爱我逾性命吗?
我看倒是畏我逾蛇蝎!
月薄之眸色愈发阴沉。
他分明记得,当初面对柳六那等嗜血成性的魔头时,明知境界差异,铁横秋仍能毫无惧色地与之搏命,甚至越阶取胜。
怎么到了自己跟前,嘴上说着情深似海,真要亲近时,却这般惊惶不定?
月薄之冷冷把手松开。
铁横秋只觉周身一轻,抬头看到月薄之寒霜覆面,当即一个激灵从他怀中挣出,规规矩矩退至三步开外。
这让月薄之更加烦躁。
他冷冷一笑:“细想来,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铁横秋犹如被冷水浇头,浑身剧震。
铁横秋心中仓皇。
他本就想明白,月薄之说想要他做道侣,是因他想要一个道侣,而不是想要他。
毕竟放眼望去,当时月薄之身边除了他,哪儿还有第二个可供戏弄的宠物?
现在,眼前多了簪星这么一个选项……
这个簪星不仅美貌多情,而且还是疆氏少主,自然不同。
铁横秋脸上一片惨白,几乎近似被雨淋湿的小狗。
这般情状每每都能精准地撩动月薄之最隐秘的心弦。
月薄之凝视着他,心底翻涌着矛盾的快意。
这种扭曲的满足感令他着迷:一面渴望看他为着自己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一面又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珍宝都捧到他面前,叫他一展笑颜,永远不再伤心。
月薄之眸光晦暗不明,指尖在袖中摩挲片刻,终是起身踱至那张黑岩雕就的床榻边,衣袂翻飞间已斜倚其上。
铁横秋见状,只道他要安寝了,便垂首退下。
没走两步,就听见月薄之说:“你去哪里?”
铁横秋慌忙折返,垂首道:“我见……我见你要歇下了,就不打扰了。”
月薄之支颐在床:“你睡哪里?”
“这……”铁横秋环视一圈,这客舍除却月薄之身下这张岩床,竟再无其他卧具。
他心里暗叹:疆万寿真的完全没考虑我的问题啊。
想来他的眼里我真的不算人。
铁横秋只得可怜巴巴地说:“那我先不睡了,在旁侧为您护法。”
说实话,都是元婴修士了,也不是非要睡眠不可。
只是月薄之身体虚弱,倒是免不得常调息静养。
月薄之敲了敲垫在身下的那张兽皮:“你也上来。”
铁横秋怔了怔,还是顺从地爬上了黑岩床。
这床通体由粗粝的黑岩凿成,冰冷坚硬,即便铺了层兽皮也掩不住那股子硌人的寒意。
他蜷着身子躺下,像只不敢惊动主人的小狗。
月薄之看着铁横秋那双黑漆漆的下垂眼,抿了抿唇。
他一抖身上的雪氅,就把铁横秋拢进了怀里。
铁横秋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更加僵硬了。
月薄之却已阖上双眼,不言不语。
铁横秋半晌明白:月薄之身上冷,想抱个暖和的活物睡觉,也是常情。
想到自己不过是一块发热的抱枕,铁横秋反而放松了心情,很快也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梦中,铁横秋独自踽踽独行于长生城漆黑的石道上。
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远处浮现一抹熹微的晨光。
光影中,月薄之一袭白衣胜雪,正牵着簪星的手。那画面美得刺目,让铁横秋喉头发紧。他想唤,想追,却像被人塞了满嘴的棉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月薄之冷冷眼风扫过,那一句“我要道侣,未必是你”,言犹在耳。
满座宾客,齐声恭贺月尊和长生城少主天作之合。
铁横秋在熙攘的人群中渐渐被挤到边缘,华服锦衣的宾客们像潮水般将他推向无人问津的角落。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踉跄着栽倒。
就在他身形摇晃之际,却被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罩住。
他僵硬地回头,竟见是……
客舍内烛火幽微,在石墙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月薄之却没有入睡。
他这样的修士,原本也无需睡眠,而他此时也无心睡眠,只是拢着铁横秋在怀里。
铁横秋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眉头却仍紧锁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含糊的梦呓。月薄之垂下眼眸,冷峻的轮廓也不免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月薄之伸手,想要抚平铁横秋起了皱褶的眉心。
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却听到铁横秋颤声呢喃:“汤雪……”
听到这个名字,月薄之的手陡然一颤,烛火映照下,那张向来清冷的面容竟显出一丝裂痕:
果然,果然如此吗?
说什么义无反顾地选择我,但若真遇到一个温润可亲的男人,便觉得所谓月尊也不过如此了?!
铁横秋梦中那声带着依恋的轻唤,像一簇火苗直接烧进了月薄之的肺腑。
他原本要抚上眉心的手陡然转向,片刻就落到他的脖颈之上。
下一刻就能扣紧。
让这个口蜜腹剑的小骗子在自己怀里断气,倒也是个痛快的了断!
可是……汤雪……
听着铁横秋呢喃般的“汤雪”,月薄之身体有起了一种刻骨的温柔。
就像……就像他真的就是自己编制的那个幻影。
他的的确确就是那个待铁横秋温柔体贴,不舍得伤他分毫的男人。
恍惚间,要扣住对方咽喉的手指,轻轻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