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仔细打量月薄之,但见月薄之是那样淡然,说不记得簪星,恐怕是真话。
这种浑然天成的疏离,比刻意羞辱更令人难堪。
簪星的脸已经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最后定格在一种难看的酱紫色。
月薄之却似有些不耐,只道:“疆万寿,我有话想私下和你说。”他眼尾淡淡扫过殿内,“闲杂人等,就不必在场了。”
“闲杂人等”四字一出,簪星那张精致的面容顿时扭曲了一瞬。
疆万寿浑不在意,大手一挥:“都下去吧!”
簪星咬着唇正要离开,却见铁横秋仍端坐原地,甚至又给月薄之斟了杯灵茶。
他顿时柳眉倒竖:“你这叫什么铁什么铜的废物,怎么还赖着不走?”
铁横秋不紧不慢地抬头,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微笑:“阁下记性也太坏了,在下名叫铁横秋。”他转向月薄之,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月尊方才说的‘闲杂人等’,想必不包括我吧?”
月薄之垂眸抿茶,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但这份沉默,已经足以让簪星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看着簪星这模样,疆万寿挥挥手:“好了,别站在这儿了,出去吧。还嫌不够丢人吗?”
簪星气得眼眶泛红,泪水都要流出来了:“父亲,你说我丢人?”
“不丢人那你哭啥啊?”疆万寿嗤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心里,簪星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冲出门去,拳头攥得死紧,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待殿中闲杂人等尽数退下,偌大的魔殿内只剩下疆万寿、月薄之与铁横秋三人。
疆万寿眯起眼睛,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好了,你千里迢迢来魔域,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月薄之也开门见山:“月某此次前来,是为了请教千机锦的用法。”
听到这话,疆万寿和铁横秋都呆住了。
疆万寿呆住,是因为他万万没想到月薄之会和千机锦扯上关系。
而铁横秋惊呆,是万万没想到月薄之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就说了。
疆万寿的指节骤然停在扶手上:“你为什么会问起这个?”说着,他顿了顿,“难道千机锦在你手上?”
“不在。”月薄之答道,“苏悬壶临死前跟我说,千机锦有续命之效,可以增我寿数。因此,我才特来请教。”
疆万寿神色凝重:“千机锦可是我疆氏一族的至宝。我总不可能空口就把其中机密告知于你吧?”
月薄之淡淡的:“若是不方便,那就罢了。”
疆万寿噎住了:“这玩意儿可以给你续命,你也不争取一下?”
月薄之一副超然物外的态度:“那以你所言,我应该如何争取?”
“既然千机锦是疆氏秘宝,你不如入我们疆氏?”疆万寿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到那时,这秘法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传授于你。”
月薄之眉峰微挑:“月某乃梅蕊族血脉单传,恐怕不便另投他门。”
“那倒也是!”疆万寿哈哈一笑,摸摸下巴,“你若肯和我家小鬼成婚,那也是一家人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一阵紧张:看来,这个疆万寿还是想要拉郎!
嘴上对儿子严厉,实际上还是很想让儿子得偿所愿的嘛!
这就麻烦了。
铁横秋微微闭目。
月薄之本欲断然回绝,余光却瞥见铁横秋一张俊脸竟皱成了苦瓜。
那副欲言又止、愁肠百结的模样,让月薄之心底掠过一丝恶劣的快意。
你也该感受感受我的难过吧?
我不过是招了一个无聊傻子的觊觎,你就这般不高兴了?
可你招惹那些什么师兄哥哥的时候,可又片刻想过我?
可转瞬间,月薄之又觉心头某处微微发涩。
见铁横秋这般难受,他竟无端生出几分不忍来。
这矛盾的情绪在他胸中纠缠,让素来果决的月尊罕见地迟疑了。
疆万寿见月薄之迟疑,哪里想到月薄之是在为旁边某只蝼蚁而犹豫不决?
他只当这是有戏!
疆万寿心中大喜,却也知道不能催逼。
月薄之这种性格的人,你越逼他,他就越和你对着干。
还是得徐徐图之。
因此,疆万寿一笑,道:“我也是这么一说,难得你来一趟,先在这儿歇两三天,把好酒好菜都吃尽了,再谈正事如何?”
月薄之闻言眉梢轻挑:“此事关乎你疆氏秘宝,你倒也不急着打听此物所在吗?”
疆万寿呵呵一笑:“这玩意儿都丢了几百年了,我要真那么在乎,早就掘地三尺去找了。”
月薄之轻哼一声,倒是对这番说辞颇为认同。
毕竟以疆万寿的性子,若真在乎这宝物,确实不会放任其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也是秉持此念,月薄之才会开门见山地和他说明来意,也不怕引起什么不快。
这千机锦是作用,是续命用的。
而疆万寿则觉得,要他被仇家砍死了,也没脸继续活着。
自然用不着这玩意儿。
疆万寿召来魔侍,吩咐带二人前往客舍暂歇。
长生城的建筑通体以玄铁黑石砌成,棱角分明的墙体泛着冷硬光泽。
这客舍也不例外,虽然是贵宾所住之处,却不见半分浮华装饰,四壁如刀削般平整,却也干爽利落。
室内卧榻以整块黑岩雕成,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边角却依然保持着锐利的线条,其上仅铺着一层暗色兽皮,触手冰凉却意外地柔软。
铁横秋一边装模作样地铺床熏香,一边心里盘算着今日的情形。
今日种种在心头一一浮现:“鬼面蝎”簪星灼热的目光,疆万寿居然出言提亲……当然,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最在乎的是……月薄之罕见的迟疑。
月薄之向来杀伐决断,拒绝他人时从不容情。无论是何等人物、何种情面,只要他不愿,便是刀劈斧斩般的干脆利落。
可今日,他竟会犹豫……
月薄之,竟然也会犹豫吗?
这一瞬的犹豫,比任何言语都更让铁横秋心惊。
难道月薄之真的在考虑疆万寿的提亲请求吗?
熏香渐渐弥漫整个房间,铁横秋站在氤氲的烟气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
铁横秋心神恍惚间,手中熏炉一斜,险些将那榻上的兽皮燎出个窟窿。
他慌忙稳住熏炉,惊出一身冷汗。
月薄之倚窗而坐,指尖轻点茶盏,袅袅热气中抬眸:“想什么这般出神?”
铁横秋咽了咽,把熏炉放下,说道:“我只是好奇……”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提起鬼面蝎之事,便幽幽道,“那疆万寿是魔修,怎么他外甥叫蝎子剑、儿子叫鬼面蝎,今日奏乐的是蝉师,跳舞的蛇姬……这一屋子的,不像是魔族,倒像是妖啊。”
月薄之轻声一笑,指尖轻抚茶盏边缘:“魔道中,有一法门名为‘蛊魔道’。”
“蛊魔道?”铁横秋好奇说道。
“‘百毒为蛊,炼魂化魔’。疆氏一脉专修此道。需寻得通灵毒物,将其精魄炼入元神。待功成之时,人蛊合一。”月薄之淡淡说道,“因此,那蝎子剑和鬼面蝎都选了蝎子精魂炼化己身,蛇姬蝉师则是选了蛇灵和蝉魂。”
铁横秋瞬间明白了:“如此说来,他们本是修士,却因融了毒物精魄,才成这邪魔。”
“终究是魔道。”月薄之淡淡解释,目光变得悠远。
“魔道……”铁横秋却想起柳六用千机锦那诡异的样子,灵光一闪,“这么说来,千机锦是不是也是一个意思?我看柳六用那玩意儿的时候,当时他周身缠绕丝线,面目全非,已失了人形,倒像个魔化蛛妖。”
月薄之微微颔首:“想来也是,疆氏一脉的功法,终究脱不开这等邪门路数。千机锦既是他们的镇族之宝,自然也该如此。”
铁横秋心中一动,却有些不安:“如果你要用千机锦,难道也得变成这样……”
他想说“不人不妖的魔相”,却又咽了下去。
心中只想:若能活下去,管他是什么相呢?
可当他抬眸望向眼前的月薄之,描摹着那清冷如霜的眉眼,不染纤尘的白衣,那般明月孤悬般的风姿……
铁横秋心头蓦地一痛: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沦为柳六那般?
月薄之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眸光微动,却终究没有接话。
气氛凝滞。
铁横秋眼珠转动,瞥见月薄之的茶盏已空,连忙提起茶壶上前。借着添茶的功夫,他不动声色地凑近几分,轻声道:“那疆万寿的提亲……”
月薄之嘴角微翘,像是等铁横秋这句话很久了,只怡然一笑,问道:“你以为呢?”
“啊?我?”铁横秋的手抖了抖,差点把茶给洒了,忙稳住心神,“弟子哪儿敢妄议?”
“弟子?”月薄之的手忽而扣住铁横秋的手腕,“我从未收徒,哪儿来的弟子?”
手腕上传来月薄之冰冷的禁锢感,铁横秋的脸却莫名红了:“月……”
他想起不必口称月尊的吩咐,喉结滚动,终于吐出了月薄之想听的称呼,“薄之……”
这声称呼轻得几不可闻,却让月薄之眼底闪过一丝得逞般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又拉近了几分:“那我再问你一遍,你觉得我应该接受疆万寿的提亲吗?”
第95章 道心种魔
铁横秋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