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我说话就别睡了好不好?”
不好,醒着做什么?还要还债,说不准还要杀人,他早就杀累了,他满手是血已经洗不净了,不想再杀了。
“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
雪天有什么好的,又冷又湿。
“整三年了。”
三年了……之前有人跟他说,他只剩下三年的时间,这是到期限了吗?
“荀还是,我爱你。”
……
*
开春之前,小皇帝在消停了没多久后,那颗尚且比较稚嫩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即便有荀还是的恐吓在前,他到底还是不甘心。
眼瞧着日子趋于安稳,官员皆对他毕恭毕敬,身为国家的掌控者,他那份自信逐渐回归,对谢玉绥的存在就愈发厌恶。然后在一个无甚特殊的日子里,小皇帝悄没声地派了几个自认为精干的人去了豫王府,能杀了豫王最好,若是不能便探个底,不至于让他两眼一抹黑。
然而小皇帝到底是小皇帝,不懂兵家大忌临阵前犹豫不决,杀便是杀,刺探情报便是刺探情报,一时犹豫便全是破绽,所以这些人不仅没探出个底,甚至不知道做了什么事直接将豫王惹恼了。
据当天当差的内侍所见,喜怒不形于色的豫王周身缭绕着杀气,腰间配剑,在宫中侍卫想要阻拦之前凭空出现了好多人直接将侍卫制服,而后孤身一人闯进御书房,那模样不像是来找皇帝讨论事情,反倒是像是来杀人的。
这一念头将内侍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往御书房里望望,却在刚探个头时被一把刀晃了眼,吓得他赶紧收回脖子老老实实站在一侧当个瞎子。
王爷控制朝政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在宫里当差的都是人精,见风使舵已经熟门熟路,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扯什么为皇帝尽忠。
小皇帝乍一看见谢玉绥时表情有片刻的慌乱,但是很快却又归于平和,甚至还能在浑身散发着怒气的谢玉绥面前笑出声。
“豫王这番怒气冲冲,怕不是因为孤派人去王府这件事。”小皇帝一点掩盖的意思都没有,安然端着茶水喝了一口,“听人说,王爷府上藏了个美人,容貌绝色却气息全无,这人不会就是荀阁主吧,怎么,坏事做多遭报应暴毙了?”
话音方落,小皇帝听见噌的一声,那是长剑出鞘的声音,在反应过来时,剑刃已经横在了脖子上。
“王爷这是想造反吗?”
“造不造反这得取决于陛下。”谢玉绥面色阴沉,漆黑的剑柄没在掌心之中,“若是陛下再做出什么挑战臣底线的事情,臣倒是不介意背着骂名踏出这一步。”
皇帝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玉绥:“你!”
“陛下操劳国事之余也要管好自己,先前臣拦着他只是不想让他手上再沾鲜血,这不代表臣惧怕陛下。”谢玉绥句句用敬称,但是每一个字都无尊敬之意,他倾身向前,眼底藏满杀意,“若是臣的王府再有不该出现的人现身,臣只能将那些人归为陛下的想法,届时臣会做出什么来就不可知了。”
“你这是在威胁孤?你觉得孤会怕?”小皇帝压着内心的恐惧,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惊慌。
他这皇帝做的当真是窝囊,短短几日便已经两度被威胁。
“你可以试试。”
当初荀还是在小皇帝脖颈上留下的伤口早已好全,如今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依着皇宫内那么多好药的滋补,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消失。
谢玉绥收剑之际剑刃正好贴着那条浅淡的痕迹划过,鲜血奔涌而出,小皇帝藏匿起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他哐当一声站了起来。
明明已经动了剑,可是事到如今谢玉绥却突然转身离开,声势浩大地到了面前,剑拔弩张之际就只留下一个无关痛痒的伤口和几句威胁的话?
眼看着谢玉绥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小皇帝摸向自己的脖颈,低声骂了一句。
今日日头正好,谢玉绥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瞥了眼站在一侧的内侍:“公公自幼伺候在陛下身侧,想必对陛下甚为了解,今日这番到底还是周围人规劝不够造成现如今的局面,陛下宅心仁厚,本王却不似陛下那么好说话,本想给陛下换上一些得力之人,但乍一换人一时也不方便,此番事情本王暂不追究,日后若是陛下再有不妥的念头还望公公多加提点。今日之事想必陛下与本王都不愿再见,回头宫中侍卫将由邬小将军重新把关,还需公公多加费心。”
内侍心中一惊,这哪里是替皇帝着想,明明是在架空皇帝,明目张胆地将周围人全都换个遍,这豫王……怕是想要自己坐上那把椅子吧。
他想得很多,面上却一个字都不敢表露。相较于小皇帝的青涩,这些自幼伺候贵人的内侍一个个都活成了人精,几句话就明白豫王潜在意思。宫中风向瞬息万变,一个做皇子时就从未表露出过多才能的人,如何能斗得过隐忍多年,甚至于在皇帝的打压之下还能丰满自己羽翼的王爷?
今日这番后,小皇帝想必只能逐渐沦落成一个傀儡皇帝,而这位过去不显山不露水的王爷将会是整个祁国最高的权贵。
内侍退去之后,谢玉绥身后只剩下邬奉。
高台之下是泛白的石板,周围一应建筑上都刻着龙纹,这里是祁国最高权利的象征,只差一步,最后一步,谢玉绥却没有踏过去。
邬奉顺着谢玉绥的目光极目远眺,红墙青瓦构成了偌大的皇宫,建筑的宏伟让他内心不自觉地有些澎湃,或许是受到气氛感染,他少有地多嘴问了一句:“王爷……真的不准备踏出那一步吗?”
在邬奉常年与谢玉绥在一起时,邬家就已经无声地表示了对谢玉绥的支持。
邬启明不同于邬奉的单纯,沙场与官场双重磨炼之下,他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在从前谢玉绥还在隐忍之际就已经察觉到此子的不凡,这才在邬奉不停往谢玉绥这边跑时没有多加阻拦。
谢玉绥的布局自然不如荀还是那样极端,荀还是想要的是毁灭,而谢玉绥要的是低头。他不是没想过走到那一步,可如今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邾国没个十年八年根本没办法恢复元气,祁国这边也如王爷曾经料想的那样,这小皇帝好高骛远,根本没办法彻底掌控祁国,如果王爷……或许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继续北上,把邾国拿下也说不准,如今若是不前可就前功尽弃了。”
“天气开始回暖了。”谢玉绥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如今风里尚未带上温度,却已然能在其中察觉一点春天的味道。
邬奉不明白谢玉绥何意,顺着他的话说道:“快春天了。”
谢玉绥微微侧头看了眼身边,明明身边除了邬奉再无别人,他却好像听见另一个人的调笑声,那人此时若在一定会笑得开心,再接上几句不正经的话。
他不自觉地软了眉眼,可惜目光所落之处那里却只有被风带着正在打旋的灰尘。
可惜人不在啊……
春天都快来了,也该醒了罢。
*
天一暖和大街上闲逛的人就多了起来,尤其是酒肆茶馆,那些下田忙碌一天的人,于入夜时分就喜欢坐在一起闲聊,尤其是一些王公贵族的密辛。
不过这些事大多是道听途说,并无实据,消息来源大致就是远方表姑的邻居家的侄媳妇的娘家妹妹在某处当差,所以才得到如此内部消息,而最近民间最喜欢谈论的大抵就是那位新晋权贵豫王。
起因是从前一惯不理朝政的豫王不知如何开始突然临朝,手腕强硬不说,向来不愿与人争辩的王爷却因着总与皇帝意见相左而吵得不可开交,这事儿已经稀奇地让百姓津津乐道许久,结果更稀奇的还在后面,引出这件事的是几个不知死活潜进豫王府的小毛贼。
豫王府是何地,哪里是小毛贼能随便进入的,所以在他们刚到王府没多久就被横着扔到一起捆了准备送到衙门,然而不知是不是那些小毛贼里真的有武功好的,或者是运气好的,让一人误打误撞摸到了内院。
“据说那贼人进了豫王的屋子之后本只想找些值钱的玩意,不成想在床上看见了个容貌绝美的美人!”
“真的假的,王爷难不成金屋藏娇?”
“嗐,王爷想要养一两个美人还不正常,主要是那美人的容貌绝非一般凡人所能拥有,更诡异的是美人双眼紧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豫王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这可不能随便说啊。”其中一人赶忙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低头小声道,“据说小毛贼当时就好像受到了蛊惑一般,双腿不自觉地往床边靠近,一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瓷瓶,这才让侍卫发现抓了起来。”那人说到这里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接着道,“据说那贼人本距离瓷瓶甚远,按理说不应该能碰到,可回过神时瓷瓶已然碎在了脚下。”
“说来豫王从前对朝堂之事从不感兴趣,怎得突然就有了如此大的权利,难不成被妖孽……”
“哎呦,这话可不能瞎说,被抓到可是要打板子。”
几人凑头说的正起劲,另一旁坐着的人嗑瓜子嗑得也起劲,靠着出众的耳力听着热闹,每听几句都要“啧啧”两声再摇摇头。
杯子是纯白色的小酒瓶,酒香并不浓郁,但胜在清新,喝下去不容易醉人,主要是不容易被发现。
路边的柳树已然抽出新芽,但这公子身上却裹着一件厚重的斗篷。他端着酒杯小酌了一口,表情甚为愉悦,杯子拿开之际,原本被遮住的半张脸彻底显露出来,略有些苍白的脸色未有丝毫掩盖他的模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因为此刻的好心情而微微弯曲,颜色浅淡的嘴唇上因沾了酒色而微微发亮,殷红的舌尖舔掉嘴角一小滴酒。
邬奉从远处回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明明这未被别人瞧见的一幕极为诱人,可是他的脸却刷的变得惨白,三步并两步赶了过来,一把夺过那公子手里的酒杯,好不容易压着差点吼出去的话。
“我的祖宗,就这么一会儿您就喝上了?这要是被王爷瞧见您是没事儿,我可就死定了。”从前在邬奉嘴里只有“妖孽”二字的人,如今也担得起“您”这个字了。邬奉眼疾手快地将桌面上的酒壶拿起来摇了摇,确定里面还有半壶后面色稍缓,“荀阁主您就饶了王爷罢,您第一次睡上几个月,王爷为了给您找药直接平了宿明山,第二次睡上几个月,王爷直接把快要到手的那什么都送了出去,就为了能好好照顾您,您这要是再睡一次,王爷怕不是得搭上一条命。”
这话听得新鲜,还是第一次入耳。
荀还是砸吧砸吧嘴,嘴里剩下的那点酒味还没怎么回味就散得差不多了。
“今日是怕您在王府待着闷,所以带您出来走走,这要是让王爷知道我带您出来喝酒,我可就死定了!”邬奉挺壮实的一个爷们,此时一脸委屈,就差直接哭给荀还是看。
荀还是可没有看老爷们哭的爱好,更没有哄老爷们的想法,换做个娇滴滴的姑娘他还能说上几句,守着邬奉这张脸什么心思都没了。
虽说对着邬奉没什么心思,但是别处还是有一些的,比如……
“王爷事多繁忙,如今还要帮皇帝打理朝政,如今哪有时间顾得上我?你想多了。”荀还是拍拍旁边的椅子,“来坐下一起喝点,难得出来一趟,这酒劲儿不大,你尝尝。”
今日王爷确实有事外出,说是晚间才能回来。
邬奉将信将疑地坐到荀还是身边,翻开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点,浅尝一口后发现确实不如一般酒那样辛辣,反而带着点竹香。
荀还是瞧着他的模样笑眯眯道:“你看是吧,我还能骗你不成?”
说着他很自然地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邬奉眼瞧着犹豫了一下,手抬了一半后又放了回去。
左右这酒不醉人,喝点应该也没什么。
邬奉本来就不太擅长和荀还是打交道,他也是很久没有碰过酒了,说起来这玩意他自小就没怎么碰过,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然这么差,才两壶下肚人就开始犯晕。
反观荀还是,除去颧骨之上多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红色以外,完全看不出来喝了酒。
在瞧着邬奉喝得差不多之后,荀还是眼睛里逐渐出现一些细碎的亮光,若是穆则在场一定很熟悉这种光,但凡荀还是露出这种眼神时准没好事。
然后某位早已卸任的阁主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托着脑袋,看向眼睛已经不能聚焦的邬奉,刻意放缓声音,带着点诱导的意味:“邬小将军怕是喝多了罢,若是坚持不住可需要将您送到将军府?还是去王府?这会儿王爷尚且还没归来,且不知是不是又去了宿明山,哎,王爷每次行踪总是不定,也着实难以捉摸。”
宿明山便是原本邾国阳宁城外的山,据说那座山又高又深,经常有野兽出没,早年那里面死了不少人。虽说其中藏匿了不少珍贵的药材,但因山势陡峭又容易迷路,很少有人踏足其中。
“那不会,宿明山那么远,而且若非妖、妖孽,谁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初打下宿明山之后,就为了找一味草药,全军在山里徘徊了那么久,这当真,当真是美色误人。”邬奉明显是喝多了,这段时间他迫于谢玉绥的压力早就不叫“妖孽”这两字了,酒劲儿上脑,一概吩咐早就忘了,这会儿只知道对方是王爷的自己人,说话也不用多顾忌。
“哦,那王爷真是费心了,就是不知王爷为了这妖孽还做了什么,当真是用情至深。”荀还是端起酒杯状似无意地说着,在说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少有地有片刻停顿。
邬奉听此噗嗤一下笑出声:“你别想讹诈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荀还是表情一滞,而后怀疑地看向邬奉,之后瞧着他双眼还在迷离地打着圈,这才确认他不是装醉。
邬奉又嘿嘿笑了笑道:“其实我觉得王爷这些话就应该说给你听,省的你总是觉得自己才是最可怜的那个,觉得王爷什么都没为你做。”
“其实王爷做的可多了。”邬奉掰着手指,“当初跟邾国皇帝谈条件,就为了问你中的什么毒。后来跟邾国太子合作,一方面是为了王爷的目的,一方面也因为不想你的计划功亏一篑,顺便再给你推波助澜一番,不然邾国的那个草包太子怎么能那么快下定决心逼宫?再后来抓着李大夫之后听说有一味奇药或许对你身体有效,找寻无果之后直接挥兵北上,亲自带了回来。”
“再后来……再后来,王爷说若是真的走到最后那个位置,你怕是早晚会寻个机会一走了之。当初他戒严整个王府,唯独在主屋那里留了个缺口,你在察觉到后却并没有离开,王爷说既然你没有离开便不会再给你离开提供借口,左右他对那个位置本来也没什么兴趣,不要也就罢了。”
“更有意思是,你醒来的前段时间,那小皇帝不安分地找了些人进王府也不知道干什么,结果一不小心其中一个人进了主屋。其实也就是开了门,脚还没踏进去就被匆匆赶来的王爷一脚踹了出去,之后王爷直接提剑进了皇宫。我又一次没忍住问王爷那事其实没什么损失,为何要如此生气,王爷竟然跟我说,因为那人吵着你睡觉了。”
荀还是面色一凝,突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说到这里邬奉突然扯住荀还是的胳膊:“你说,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妖孽?”
荀还是嫌弃地向后一躲,拍掉邬奉不依不饶非要拉着他的手,将杯中酒饮尽之后自顾自地站起身离开了酒肆。
天暖和之后街上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荀还是虽说来裕安城次数不多,但回王府的路还是记得的。
他慢慢往回走着,想着邬奉先前说的话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
晕倒前谢玉绥的那句话他至今还清晰地记着,自那句话开始,谢玉绥就好像跨过了一道坎一般,在荀还是昏迷期间说了多少遍已经数不过来。虽说“爱”这个字听多少遍都不会腻,但或许就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生活习惯使然,单单的一个爱字总让荀还是觉得虚无缥缈,甚至让他有些患得患失。
而如今,邬奉的一席话就好像一个个钉子,将“爱”的每一笔都牢牢地钉在一个个事件之上,让原本缥缈的感情突然落到了实处。
到底有多开心荀还是自己都已经无法去描述了,反正因为这个高兴的情绪让一向没心没肺的某阁主难得地找回了一点良心,在走了很远的路之后掉头回到酒肆,给掌柜的扔了几个碎银,吩咐他将醉倒在桌子上的邬小将军送回邬府。
如今内院不再禁止旁人进入,但到底是王爷的居所,除去管家以外只有几个亲信进进出出。荀还是进门后第一时间叫来人备了热水,随即自己找了件干净的衣服,准备赶在谢玉绥回来之前将一身酒气洗掉。
虽然他酒量甚好,不至于像邬奉那样没出息,但毕竟大病初愈,身体尚且还需要调理,这期间必然是要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