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冷落在后面的王爷颇为无语地瞧着这一幕。
“你且先去嘱咐厨房烧些热水再熬点姜汤,晚点等我吩咐了再送过来。”随即他又唤穆则,“把李兰庭叫起来,告诉他该做什么赶紧做什么。”
自荀还是身体见好之后李兰庭就搬离了主屋,住到不远处的一个小院里。穆则知道自己此时跟上去不妥,可是见着两人现如今的样子又有些不放心,最后想想觉得就算打起来一时半会儿估计也分不出个上下,到时候再来拉架也不迟,遂暂时放下不安的心去找李兰庭。
主屋就跟荀还是离开时无甚区别,只是矮桌之上的那柄白玉扇没了踪影,他站在屋子中央,听见身后房门关上。
荀还是深吸了口气,随即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早前管家送过来的,此时哪怕屋里内暖烘烘的,茶水却早已凉透。
他喝了一杯冷茶,强压着内心的火气,努力摆出一副笑脸,状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道:“本以为王爷过些时日才归,本应出去迎王爷才是,倒是我失礼了。”
谢玉绥站在荀还是面前垂眼看着他一言不发,两人周身皆是狼狈,可是谁都没有去收拾自己,就好像从前每一次闲聊一般,然而小半年未见,本已经可以轻松相对的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最初见面的时候,剑拔弩张。
“你今日究竟何意。”谢玉绥眼底幽深面无表情,这显然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荀还是抬头不偏不倚地迎上谢玉绥的目光,他的眼神较谢玉绥要平淡的多。
“我还想问王爷是什么意思。”
谢玉绥:“荀阁主这话很有趣,难不成今日是我让你进宫行刺?还是说你原本就已经盘算好了让我将你带到祁国,只待祁国出现纰漏的时候一举杀了皇帝,你这是想要继续为邾国尽忠,还是觉得邾国和祁国不够乱再添一把火?”
荀还是原本还挑着眉毛想要再跟谢玉绥说些什么,然而在听见谢玉绥这话后却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抿着嘴唇深深地看着谢玉绥的眼睛,平静的眼底有片刻泛起一丝涟漪,但是很快那波纹又淡了下去再次成了一滩死水。
荀还是先一步错开目光低头轻笑一声,拇指轻轻扣弄指间黑痣,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或许吧。”
或许吧,反正怎么样都好,在无能为力的事情上荀还是从来都不会去做无用功。
“荀还是!”
就在荀还是的心越来越沉之际,突然响起的一声怒吼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荀还是茫然地抬头,就见眼前上一刻还面无表情的人此时正怒火中烧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开始回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恼人的话,可是思来想去都没想明白,也因着这个没想明白,让他表情出现片刻茫然。
谢玉绥突然踏前一步,双手支撑在荀还是两侧的椅子把手上,上身前倾将人困在自己与椅子之间,逼人的气势直接压在荀还是身上,他近乎咬牙切齿道:“你多说几句话会死吗?”
荀还是下意识回道:“说什么?”
“说你没这么想,也没想这么做。”
荀还是不解:“我说你就信?”
“信。”
谢玉绥答得毫不犹豫,快得荀还是表情有片刻呆滞,随即一脸复杂地看着谢玉绥。
他脸上表情变换悉数落入谢玉绥眼里,谢玉绥强压着火气道:“原本以为你只是懒得多说,如今看来你就是活腻了,若是想死也不必我此番费力,你直说便是,何必把自己弄得如此凄惨,好像我彻头彻尾都在利用你一般。”
“不然呢?”荀还是突然开口,“不然我到这祁国又是为何?”
“为何?”谢玉绥被荀还是这话气笑了,“你觉得我千里迢迢将你从邾国带过来为何,将你安置在这王府是为何,费尽心力给你找药又是为何?”
荀还是用力抿着嘴唇看着谢玉绥。
谢玉绥突然撤手站了起来,表情一收面色冷凝:“所以你以为我将你带到此处只是觉得你尚且还有利用价值,想要用你来刺杀皇帝。”
未有任何疑问,一句话冰冰凉凉如刀子般插进荀还是的心。
“不然呢?”这是荀还是第二次这样问,他就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瞧着祁国小皇帝现如今这个样子,无论是老皇帝还是小皇帝想动你这豫王府应该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觉得王爷是个软柿子好捏,仅因为看着碍眼便想出去。如今王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待祁国皇室察觉之际您已经掌控了大半个朝堂,俨然成了真正把控朝廷之人,小皇帝上位之后如何能容忍王爷的存在,自然会对王府出手,这是既定事实。不过这小皇帝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自己羽翼未丰就想撼动大树嫣然能成?消息只要有一丁点的泄露就足够王爷有所准备,王府周围毕竟戒备森严,可就是这种情况下程普竟然能无声无息地进了王府,还能走到我面前将小皇帝的动态透露给我,这不是王爷默许的?”
“王爷距离登顶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甚至比先前邾国太子还要近,不过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禅位之事若是换成祁国内的人做难免会落人话柄,反倒是我去做可以直接将责任推给邾国。如今邾国内混乱不堪,根本无暇顾及祁国,只要王爷坐到了那个位置,想必王爷能将之后事情处理的很好……”
“所以你觉得我就是为了让你做这件事才对你好?”谢玉绥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无力感,“你就没想过,或许我只是单纯的想将你带到王府。”
荀还是突然默不作声。
“荀还是,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个人特别别扭,就像是个扎手的刺猬,一会儿露出软软的肚皮让人靠近,待人真的靠近时却又用长满刺的后背相对。”
“那你要我怎样。”他抬起手,将布满伤痕的手举到两个人中间,“你瞧见它上面沾着的血了吗?你看它这样瞧着多干净,可是我知道上面的血从来都未曾洗净过。死在我手里有多少人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鲜血里全是怨气,沾上了就再也洗不掉。你觉得我这种人真的会有人无条件喜欢?喜欢我什么呢?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轻笑出声,笑声里满是自嘲,“我这人身上全是债,除了杀人一无是处,你喜欢我什么,这张脸吗?我不是将自己给你了吗?你还想要什么呢?”
他这个人没什么好喜欢的,又脏又恶心,所以他的喜欢从来没有要求过回应,只要利用他就好,至少利用也是被需要的一种方式。
荀还是并未卖惨,也没有刻意在谢玉绥这里讨可怜,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语气却好像一根根针直接刺进胸口。
谢玉绥突然有些后悔,他为什么会吼荀还是?
这件事荀还是并没有做错什么,习惯将自己藏起来的并不是荀还是一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人相处期间又何尝多说多问过一句?他们两个人在某些方面当真极其相像,自幼便习惯了一个人,不依赖,不期待,即便喜欢,即便想对一个人好都是默默的,用着自以为最好的方式去对待。
这一切从最开始就偏了。
荀还是脸上依旧有着未散去自嘲,谢玉绥瞧着这一幕时哪里还有火气,心脏几乎揪成一小团。
此时是非对错都变得不重要,谢玉绥攥住荀还是尚未收回的手,随后用力一拉直接将人摁在怀里,在一切都未解释之前他只想将最真切的感情传递过去。
“荀还是。”他手臂用力,带着要将人揉入骨血的力道,“王府就是你的家,你只要带着就好什么都不用做。你好好想想,仔细想想,我从未想让你去做什么,我只希望你好好待在我身边,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过了许久,僵硬的人终于慢慢软了,有了回应。
“这样啊。”荀还是的手小心翼翼地搭在谢玉绥身上,轻轻笑了一声,不同于平时似调戏般勾人的笑声,只是单纯的笑,而后慢慢的手上力气越来越小,垂落之际他颇为遗憾地轻叹,“……可惜,不能多待几年。”
第103章
原本这样一个雨夜与寻常没什么不同,秋雨之下气温骤降,李兰庭这一夜睡得很早,原本睡得也很好。
李兰庭已经被谢玉绥抓在身边拘了两年了,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一个地方待上两个月都算长,如今在这么个院子里快要憋死,就只能在梦里走南闯北。
今天正巧是去了他心心念念的大山,可是一只脚才踏进林子里,就感觉到周围的树在疯狂晃动,轰鸣声震耳欲聋,他猛地被从梦中拖了出来,睁眼时一脸惊恐地看着头顶,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砸门。
李兰庭内心暗骂了一句,从被窝里爬出来时打了个冷战,而后扯过衣服披在身上,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嘟嘟囔囔:“谁啊?”
“李大夫,王爷叫您该做什么赶紧做。”隔着门,穆则的声音传进来。
李兰庭刚睡醒脑子还有些发蒙,乍一听此话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直到将门拉开,冷风扑了一脸,他倏地清醒,瞪着双眼难以置信地说:“王爷回来了?不是,该做什么,他,他干了?”
穆则听见这话脑子不自觉地就有点歪了,其实他原本是个极其正经的人,但是架不住最近在荀还是身边待的有点久,以至于思想开始不受控制的跑偏,便是在听见这句应该还算正经的话时突然就不知道歪到了哪里,满脑子都只剩下最后三个字。
他干了……
穆则嘴角抽搐了,强行将跑偏的思想拉了回来,沉声回了一句:“没干。”
“没干让我准备什么,大半夜让不让人睡觉。”李兰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多少歧义,精神再次放松下来后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王爷回来不得跟阁主温存一下,你带着我去扫兴,就不怕阁主一怒之下把咱俩杀了助兴?我才不去触霉头,你爱干嘛自己去干,我要睡觉。”
说罢他就要关门,而就在这时,他这个小破院子又急匆匆地跑来一个人。
邬奉作为将军的儿子,一般不用像寻常侍卫那样轮流值守,这会儿本应该回将军府里睡大觉,可是今日因着特殊,穆则并未回府,甚至身上还穿着外出归来沾了不少泥土的衣服,一脚刚踏进院子就急吼吼地喊道:“李大夫呢?李大夫快来!赶紧别睡了!妖孽快挂了!”
*
死亡是什么滋味荀还是体验过很多次,只是每次一脚踏进鬼门关时总会因为他的不甘心强行撑过来,然而这次他第一次如此放纵自己,未再因为透支的躯壳再与这个世界去争些什么,而这次他瞧见的却不是鬼门关,而是一片虚无。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好像坠落于沼泽之中,无数黏腻潮湿的东西将他紧紧包裹在其中不停向下拉扯,那些东西就好像长了手一样,每一声哀嚎里都带着怨气尖叫着将他不停地向下拖拽,周围满是刺鼻的血腥味,他想这些应该是来索命的冤魂罢。
那些声音和在一起如同怪物般说着听不懂的话,冤魂终于来找他讨债了。这与荀还是从前想过的结局大同小异,终归都是不得好死。
那些手好像穿透皮肉抓在了骨头上,他想这会儿身体应该是疼的,可是因为脑子过于麻木,以至于疼的这个认知都变得迟缓。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身体越陷越深。
这应该就是要死了吧,荀还是这样想着,左右想做的事情也已经做了,大抵算作了无遗憾了罢,毕竟他做了这么多恶事,最后还能走个了无遗憾也算是上天恩德了。
想到这荀还是自嘲地笑了笑,意识朦胧间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来着?
好像……好像有人想跟他讲道理,好像有人……
“荀还是,你想始乱终弃是吗?欠着我的不准备还了?”
含着怒火的声音几乎穿透了整个荒原,荀还是的眼睛已经被泥泞覆盖,最后一丝稀薄的空气消失之际他突然听见这一声怨怼。
始乱终弃什么?荀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他大半辈子都在还幼时恩情,都在为那被鲜血浸满的家仇奔波,正因如此,之后的日子里他都尽量不让自己欠着他人,即便只是一点点的恩惠他都要找个方法报回去。
大多数人都觉得荀还是这人已经恶到头了,杀人不眨眼也就罢了,即便是相助过他的人杀起来都从不含糊,事实上从前但凡有一点点恩惠加诸于身上的人,他都曾在某些时刻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报了回去,只是从无人留意罢了。
他自诩这辈子除去背着的人命无法偿还以外,一应未曾欠着什么,然而此时却有人在他耳边说着欠。
欠了什么?
哦对,好像是有人在跟他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之后,他就很没出息地吐血晕了过去。
这也不能怪他吐血,原本他经脉就已经脆弱不堪,根本没办法支撑他澎湃的内力于身体内游走。皇宫非一般地方,若非动用十成十功力如何能安然走到深宫内院,又如何见到小皇帝?
荀还是办事从来都满含目地,不在事情里讨些好处他都不是荀还是。可这次他难得地顺从本心甘愿被利用一回,怎么到头来还是欠?他可以不要回应,不要承诺,更不要将来,为何还要说他相欠?
这一刻荀还是第一次觉得如此难过,那种自己一番好意却无人接受的难过。好在他习惯自我排解,很快就在这种难过里找到了一些释然,说到底喜欢二字还是有些自私的,自私的想在自己尚留人间之际,强行在谢玉绥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即便他一直惧于去试探自己在谢玉绥心里到底算在什么位置,却还是在这自我逃避之中露出了一点点试探。
然而最后这点事他好像都没能做好,荀还是有些自暴自弃,要不就全忘了吧,反正他都要死了,记不记得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欠就欠吧,管他欠什么呢,左右也没机会再还了,姑且赖掉算了。
模糊间,他似乎听见了其他人说话。
“先前在下劝过王爷莫要操之过急,如今剩下的那些毒出得猛烈,连带着经脉也受到了巨大冲击,破裂之处不在少数。虽说余毒皆被吐了出来,可就算毒解了,身体也跟着彻底垮了。”那人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出了屋子,似乎在去准备其他事情。
之后又有另外一个人犹豫道:“先前我听兄弟们说,王爷曾经下令让人放松主屋的防守,可是真的……想要他去替您做那一步?”
听到这荀还是觉得有些好笑:看,说那么多果然是想让他做些什么,他没有理解错。
“我只是想……”谢玉绥声音再起,“若是他不想待在这里便可以随时离开,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被监禁,无论是留下也罢离开也好,都遵循着他自己的意愿。不成想这点竟让别人钻了空子,还让他误会。”
听到这时荀还是突然思绪一滞,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席卷而来。
遵循着自己的意愿,他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什么意愿,似乎这辈子都在被驱赶着往前走。
“先前见他回来的时候尚且还好,怎得突然就变成现在这番模样?”另一个人又问。
之后荀还是听见谢玉绥轻笑一声,那笑声有点苦:“本以为他在牛角尖里钻久了,总得有人直白些才能跨出最后一步,没想到……”
后面的话突然变得朦胧起来,荀还是难得回笼的那点意识在这一刻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下沉,周身越来越重,脑子也开始变的混沌,先前听见的话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地,记忆也开始出现混乱,他甚至连方才刚听见的话都忘了大半。
耳朵里突然响起熟悉的鸣叫声,类似于从前毒发之际总会产生的鸣叫,却又比那声音更加刺耳,然而在这几乎要刺穿大脑的声音里,他还是听见了一人单独对他说的话。
“荀还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若是我先前所说的话让你觉得难以接受,若是你从未想过跟我在一起,那便亲口告诉我。”这话传到耳朵里时忽远忽近、时断时续。
这人真吵,荀还是想。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很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