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见我说话没?”
“听见了,所以呢?”谢玉绥同样停下脚步,因着错开了一个台阶,谢玉绥此时看向荀还是要仰着头,可即便是这样的姿势,却也没让他周围的气压有所好转,抬眸看过来时里面的风暴几乎将荀还是卷进去,“你想怎么样,再回到墙头跟着那个老头手拉手一起跳?”
荀还是一愣,他没想到谢玉绥会这么说,虽然他确实……
“我没有。”荀还是下意识否认,反正现在这个情况打死都不能承认,“至少没想手拉手。”
谢玉绥直接被荀还是气笑了:“没想手拉手,那准备一个一个跳?你当这是做什么,小孩子之间的跳房子吗?”
“跳房子是什么,我没见过,听不懂。”荀还是一扭头。
明明是闹别扭的反应,可是只是这样一句话却直接将谢玉绥心中的怒火敲得烟消云散,此番情景落入眼里已经不只是耍赖,还带着点可怜。
荀还是儿时自是和寻常人不一样,他还是孩童的时候最先学会的就是怎么去杀人,而不是一般小童间常玩的跳房子。
谢玉绥叹了口气:“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先跟我回去。”
“去哪,我无处可归,更谈不及回这个字。”
谢玉绥有些无奈:“你非要跟我这样讲话吗?”
荀还是:“……”
其实当他听见回这个字的时候内心何尝不曾动摇,有多久未曾有人跟他说过“回”了……只可惜时机不对,这个人出现的时机不对,说这话的时机不对,还有……他动心的时机不对。
仔细想想,荀还是这一生好像就没有“恰逢此时”的感觉,每次遇见的都是“可惜”,可惜当初没能早日遇到谢玉绥,可惜直至今日,已然没有了回头路。
荀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换了一个极为轻佻的表情,垂眸看着错了一个台阶便比他低上半个头的人,提起嘴角道:“王爷是舍不得我这张脸呢,还是没睡够?”
荀还是这人搓火有一套,谢玉绥刚刚压下去的火气蹭蹭蹭地冒了起来,若不是涵养在这压着,恨不得直接将人扛在肩上扛回去。
“你到底还在作什么?”谢玉绥问。
荀还是抿嘴笑着,而后眼皮一抬看向谢玉绥身后的方向:“哦,来了。”
话音方落,荀还是一手压在谢玉绥的耳朵上,将他的头用力往旁边一压,紧接着一道剑风擦着荀还是的手背飞驰而过,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看,就算你想走那些人也未必会放。”
卓云蔚此时正站在窄小的楼梯口处,堵住了唯一的去路。
荀还是低声道:“王爷的目的是搅乱邾国的局,如今阳宁已然落入手里,剩下的就是一点点蚕食,没必要大动干戈,若是您现在因我和邾国闹僵,且不说您能不能全身而退安然回到祁国,就算一切顺利,最后少不得要大战,劳民伤财的事情着实不划算,您不如现在直接离开……”
“你身体还能坚持多久,硬杀出去有几成胜算。”谢玉绥没等荀还是的话说完强行开口打断。
荀还是一愣,下意识答道:“七成。”
“那够了。”谢玉绥转身,“我给你的那柄扇子可不是个摆设,虽说不可能像是一般武器那样有杀伤力,但也不会简单坏掉,放心用便是。”
荀还是立刻明白自己先前的犹疑落到了谢玉绥的眼里,无声地笑了一声:“好。”
玉扇流转于白瓷般的手指间,荀还是道:“既然王爷想要硬闯那便硬闯吧,希望太子此时能多带些人去给他亲爹哭丧。”
谢玉绥轻笑:“肯定要去哭,毕竟是城门口,如今天都亮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得去演演戏?”
*
皇帝死的突然又决绝,太子措手不及之下早没了精力去管荀还是,也就卓云蔚时刻惦记着才出现在那,没有其他人多纠缠,只一个卓云蔚着实不够看,所以当谢玉绥带着荀还是离开宫墙并未有太多的阻拦,一路顺利得诡异。
马车早已候在深巷中,谢玉绥发狠地将荀还是狠狠摁在了车厢里,负责看马车的邬奉见人来后只负责开了马车门,随后又一声不吭地将马车门关上,全程做了个哑巴一言不敢发,只在荀还是上马车时眼角小心地瞥了眼,心里嘀咕着这妖孽又不知道干了什么倒霉事。
妖孽被掐着后脖颈掐了一路,整个人刚被塞进马车未能坐稳,紧接着另一个身影紧跟着进来。
这辆马车不大,为了不那么明显,邬奉特意找了个小的,所以两个大男人在里面坐着怎么都有些挤。
荀还是双手放在腿上,乖巧端正地坐在里面,双眼直视前面嘴巴闭得很紧。
谢玉绥进来后就在一旁的包袱里翻找着东西,很快掏出个白瓷瓶,将盖子打开后从里面倒出两个药丸置于手心,放到荀还是面前。
荀还是看了一眼,而后没有多问一句,直接将药丸放到嘴里咽下。
谢玉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乖觉,不怕我给你下毒?”
荀还是笑道:“今日除夕了罢,现在算算我连一年的活头估计都未必还有,还怕毒吗?你便是给我砒霜我都会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他总是能这样好似毫不在乎地说着自己命不久矣这件事,就好像死不死的于他而言都不要紧,活着就做着活着该做的事情,死了便找个地方一躺睡个天荒地老。
看着这样子的荀还是,谢玉绥心里五味杂陈,他有些闹不明白荀还是当真是没心没肺,还是从未把他当回事,是不是只有他父亲才能在荀还是的心里扎根,其余的都可有可无?
“如果我方才不来你想怎么办。”谢玉绥神情淡漠地问,“准备就那样死在箭下还是准备跳下去一死了之?你到底多想死,吃毒药没反应,被陷害无所谓,最后还要带着一身莫须有的罪状自尽?”
“谁说那些罪状莫须有。”荀还是面色突然凝固,目光沉沉地看着谢玉绥,“谁说那些罪状是莫须有。”
“难道不是?别告诉我你确实就是祁国安插在邾国的奸细,为此刻意搅乱邾国政治,蛊惑皇帝残杀忠臣良将……”谢玉绥越说越不对劲,他看着荀还是面露讽刺的表情,“你……”
“我什么?”荀还是问,“你看不出来我正在把整个邾国送给你吗?”
谢玉绥眉头紧蹙,荀还是却在这时突然笑开:“我这聘礼怎么样,王爷有没有心动。”
谢玉绥:“……”
荀还是砸吧砸吧嘴:“要不嫁妆?反正我无所谓,我原本就没有家,去哪都一样,如今我背着这么大的罪名,更是没地方去了,王爷肯收留我吗?”
谢玉绥擎看着荀还是嘴里还能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结果眼看着这人浪了一半身子突然弯了下去,紧接着整个上身都趴在自己的膝盖上,谢玉绥恍然发现荀还是额头不知何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歪头看向过来时似乎想笑,可是怎么用力嘴角都提不起来,最后的表情着实有些难看。
“王爷你不会为了灭口真给我下毒吧,那可糟糕。”荀还是头重新埋到自己的膝盖间,整个身子都在细微地颤抖。
谢玉绥想要过去扶他,刚碰到他肩膀却感觉手下一片冰凉,似乎比外面大雪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分。
谢玉绥心中一惊,用力将人拉到怀里时却发现对方早已没了反应,好在胸口起伏极其细微。嘴角殷红,薄薄的嘴唇上印着极深的齿痕,想必是疼极了又怕出声,故而强忍时留下的。
马车在街巷里缓慢驶着,谢玉绥敲敲门扉:“马车快些,他快挺不住了。”
马车外的人应了一声,而后明显提起了速度。
*
荀还是这段时间一直精神紧绷着,若非真的忍不住,却也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晕过去,毕竟他还想再调戏调戏王爷,或者再吃点豆腐,好不容易再见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分开,趁着有限的相聚里应当顺从本心多做些想做的事情。
然而最后荀还是只来得及说出自己想送给谢玉绥的礼物,却是什么好处都没占到,当真是亏了。
可是再算回来,荀还是本来也没想要什么好处,送邾国是真的,但不是将一个国家打下来送给谢玉绥做礼,荀还是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以一己之力想要颠覆整个国家绝无可能,就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所以他将邾国搅乱了,即便太子景言峯即位,邾国已然大伤元气,这段时间足够谢玉绥做很多事情,包括得到更多的土地。
可惜的是这些事情荀还是估计自己是看不到了,他的计划到现在并没有完全结束,还差最后一步整个闭环就能彻底完成,若是谢玉绥再晚来那么一会儿,这个计划会最终结束在宫墙之上。
但现在也没什么差别,只是时间拖得久点,或许是上天怜悯,想让他在最后这段路里再随心做点什么。
他不知道谢玉绥给他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总之原本还能隐忍的疼痛突然像是决了堤的洪水瞬间席卷全身,意识时断时续,模糊间感觉自己一会儿似乎还在颠簸的马车里,一会儿又好像躺在了一处温暖干燥的床上,身上好像扎了许多针,一会儿又好像泡在水里,总之一刻都没有歇着。
他隐约好像见到了谢玉绥,本想开口说几句话,可是身体里每一个部件都不听话,其中包括只能察觉到苦味的舌头。
囫囵间,荀还是不知道又被灌了多少药,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药顺着喉咙流进身体。
可是药再多又有何用呢?皇帝自己都闹不清下的是什么毒,只知道这毒吃了会逐渐将他由内而外的腐蚀。
如今他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实则经脉早已脆弱不堪,很多地方甚至薄如蝉翼,一不小心就会碎裂,正因如此,最后荀还是才懒得再分出一层内力与毒周旋,不然仅靠着九成功力哪能拖着一个不安好心的皇帝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宫墙之上。
可是谢玉绥想折腾,一如从前每一次见面时谢玉绥都要号脉煎药那样,荀还是都顺着他。在这件事情上他自己已然无能为力,若是能让人开心也算这药没有白吃,所以哪怕再昏厥过去,他依旧顺从的将送到嘴边的药咽下去,这件事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谢玉绥将喝完的药碗递向一侧,而后将人重新放在被子里,掖好被角后,看着荀还是的眉头有少许松弛,这才起身挡上帷幔,转头看着端着托盘战战兢兢的穆则。
“王……”穆则刚要开口,对上谢玉绥看过来的眼神时立刻闭嘴,最后低着头乖巧地跟在身后出了屋。
屋子不大,外面的院落自然也大不到哪去,这只是一间简单的民房,一共就这么一间院子,东边厨房,西边是厢房,主屋就这么一间给荀还是住着,厨房门口的墩子前,邬奉正蹲在墙根捡柴火。
大雪虽停,天气却感觉愈发冷了,不烧点什么即便在屋里也能冻死人,更何况主屋还有个正在鬼门关徘徊的,娇贵得很。
谢玉绥站在主屋门口没动,穆则就更不敢动,能护着他的人正在屋子里躺着,他有点理亏——
“那第一箭是你射的?”谢玉绥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廊下,视线似乎放在邬奉身上,但穆则不傻,更是没办法忽视一直缭绕在周围的杀意。
他用力咽了咽口水,很想找个话题能让这位满身杀意的王爷听他把话说长点,可是王爷的问题太简单了,简单的他只能说一个字——
“是。”
第97章
这是在找死吧……
穆则近乎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手里的托盘和碗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他的手腕控制不住地颤抖。
按理说穆则不应该这样怕谢玉绥,从前有荀还是在的时候,谢玉绥虽说话少表情少,但怎么看都是个好脾气的,任荀还是再怎么闹腾都没真的生过气,就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被边缘许久又无甚脾气的一个王爷罢了。
可是现在没了荀还是,谢玉绥身上的那种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内敛到几不可查的威压徘徊于穆则身侧,将他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却又没有真的让他喘不过气。
即便面对皇帝穆则都没像现在这样忌惮过,是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惧怕,来自人面对危险时下意识产生的反应。
穆则答完后就是无尽的沉默,周围只有邬奉翻动木柴的声音,本不算吵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却烦人的要命,不停地骚动着穆则不安的心,周围气流流动的愈发缓慢,他感觉自己就好像被猛兽盯上,明知道已经无处可逃,野兽却迟迟不给他致命一击,就这样猫捉老鼠似的玩着游戏,看着猎物愈发紧张,直至精神崩溃。
穆则到底是在天枢阁混迹多年,不至于直接被压得精神失常,谢玉绥也不过是给穆则一个警告,眼看着邬奉终于捡好柴火去往厨房,谢玉绥冷不丁地再次开口:“他让的?”
没有明确地点出身份,但穆则立刻就明白了“他”指的是谁。
穆则吞吞吐吐,憋了半天吐出一个不太清楚的字:“啊……”说完他又心虚地侧头瞥了眼房门。
本以为这个问题之后又要停顿好久,不曾想他刚说完这个字,谢玉绥却突然笑出声。
穆则茫然地看着谢玉绥的背影,这位王爷的衣着从未像一般达官显贵那样华丽,可在那简单的衣袍间却能感觉到不同于寻常的矜贵。
“所以他下一手是什么?”按理说年节时分四处都应该有鞭炮声,可是今年却安静的过分,只能在空气中偶尔嗅到一点食物的香气,这是正月里的国丧。
折腾了一夜,一时出不了城又得躲避追兵,兜兜转转下来又多了一天。
大年初一了。
“外面现在应该都在传,说他是祁国派来奸细,意图挑拨国内纷争,这才使得邾国边境沦陷。也就在祁国攻打邾国同时,皇帝于深宫之中,于数百禁卫军众目睽睽之下被逼至宫墙之上。皇帝为保国家安宁,不愿作为人质被胁迫,坠落而死,临死前将皇位传于太子。”谢玉绥转身看向穆则,“且不管这个传言里有多少漏洞,只要有此言论,太子,也就是新皇靠着老皇帝的几句话几乎彻底摆脱了弑父的罪名,即便有所异议凭借着他的手段应该也能压下去,怎么看太子都赚了,确实与你们而言无半分好处。”
谢玉绥表情含笑,然而深渊般眸子里却好像藏匿着随时要命的巨兽,死死地盯着穆则:“如果当时我没去呢?你那一箭原本是射向何处?”
穆则一惊,那一箭事实上本应该射向——
“荀还是的胸口对吗?”这是谢玉绥两天以来第一次叫了荀还是的名字,在这种极其不妙的情况下,“他后面的计划为何?”
穆则抿嘴不言。
穆则虽然并不是时刻都跟在荀还是身边,但是几次接触下来并非完全不知道谢玉绥与荀还是之间的关系,可是再如何有关系,他都是天枢阁的人,是荀还是的手下,要遵循着天枢阁的规矩做事,不能将荀还是的计划透露给谢玉绥,这是原则。
穆则选择不说话,可是谢玉绥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目光沉沉地直视着穆则的眼睛:“皇帝站在墙头上,太子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敢射箭,这箭只要一射,他这辈子都别想洗脱弑父的罪名。皇帝从宫墙上坠落,按理说太子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更不会再放箭。那些子弟兵没胆子射皇帝,估计当时脑子都麻木了,根本没听见是否真的有人下令,只瞧着第一箭出去时全都不过脑子跟着放箭,所以荀还是想做什么?”
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