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也不看谁带来的。”邵经略对于荀还是的认可很是满意,又给两个人满上,一边倒一边说,“当初我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姑娘,如今看来,也就长相弱了点,谁家姑娘像你这么心狠手辣?别人都觉得你浪费了这番皮囊,我倒是觉得你顶着这个模样着实委屈。”
荀还是不知道邵经略这是什么道理,全当他一口酒就上了头,满嘴胡话。
荀还是又喝了一口,邵经略赶忙道:“你可慢着点喝,我听说谢玉绥明日回来这才敢今天带酒过来,若是被他知道我给你酒喝,可不得扒了我的皮。”
荀还是这一听,直接仰头将那杯酒饮尽。
邵经略啧啧两声,其实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这两人究竟在搞什么,有时候觉得他们亲密的过分,有时候又觉得这两个人就是冤家,心里怀揣着一堆事情,就是不说明白,弯弯绕绕看着难受。
两人一杯接一杯的喝,邵经略可能就是日子过得太苦闷,只想找个人喝酒,所以这期间两人除了喝酒以外并未多说。
直到酒壶见底,邵经略长叹道:“邵府如今就剩我自己了,虽说府邸遭灾并未影响驻扎的军队,可是邵府对于那些人来说就像是一面旗帜,邵府一倒,他们心中的信念也就倒了,哪怕我还活着也没什么大用,或许是因为自我历练过少,跟那些征战沙场的士兵尚且有些出入,所以他们见我更像是见着个小辈。如今邵府出了这件事,祁国趁机攻打的话,我这阳宁根本守不了几日。”
荀还是难得多嘴了一句:“不应该让豫王的人接管邵府。”
“我知道。”邵经略又叹了口气,重复道,“我知道,可是知道又怎么样?你觉得我能让当地官府来还是等朝廷?都不行,都不行啊……还不如将这阳宁送给豫王算了。”
这是玩笑话,只是两个人都笑不出声。
杯中酒饮尽,邵经略站起身时身形晃了晃,眼神迷离地在荀还是身上瞟了两眼,突然笑道:“早年我在东都见你的第一面,还以为你是哪个山上的精怪,长得那么好看,可又是那么残忍,如今看来,估计你真就是哪里蹦出来的精怪。”
“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一直留在这里,由着豫王将你困住,但我想,你估计快走了吧。”
荀还是抬头对上邵经略的视线。
邵经略的眼睛已经不能聚焦,明明酒量不行还要硬撑着,一根手指在空中摆摆:“等你走了,估计这阳宁……这邵府就不在了。”
说完他没有多解释一句,脚下虚浮晃动着出了门,门刚一开就听外面传来惊呼声,好像是那邵小将军一头扎到了雪里人事不知。
荀还是眯着眼睛思考邵经略最后那句话。
冬日的夜晚一向来的很快,荀还是喝了酒后就开始犯困,重新倒回贵妃榻上,将那本书遮在脸上一觉睡到了天黑,直到听见门口传来动静,他才哼了一声将书拿开,眯着眼睛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推门而入。
屋里还有未散去的酒气,邵经略带的酒确实烈,荀还是睡了一觉后觉得头更涨了,眯着眼睛看着那黑色身影越来越近,熟悉的味道里带着雪花的凛冽。
荀还是眯着眼睛笑了笑,抬手拉着那人的衣襟。胸前受力,那人顺势弯下腰,荀还是手臂环到那人的脖子上,慵懒地哼唧了一声。
一个轻柔的吻落下,荀还是哑着嗓子道:“王爷这是有空来看看我这只金丝雀了?”
荀还是这时眼睛已经重新闭上,懒懒地躺着,之后感觉鼻梁被剐了一下,而后那人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是醉鬼吧。”
“鬼是鬼,但不是醉鬼。”荀还是睁开眼,这一眼直接撞到一双深沉的眸子里,他轻笑一声,“听说过色鬼吗?”
腰间用力,荀还是半个身子挂到了谢玉绥胸前,带着酒气的唇在谢玉绥耳边蹭了蹭:“王爷每日给我灌了这么多药,每天滋补火气太盛,这种事情王爷可得负责。”
谢玉绥身形未动,低声问道:“不知荀阁主想要怎么负责?”
荀还是又哼唧了两声,修长的手指挑到了谢玉绥的腰封上,手指好似带着火苗,在紧实的腰线上来回跳动。
“话本子里怎么形容那些妖孽的来着?嗯……采阳补阴?”荀还是笑了起来,“要不,采阳补阳罢。”
那双拿惯了武器的手指此时灵巧异常,指尖连落数下,衣衫散落。
北风敲打着窗棂发出细微的声响,连下两日的大雪终于停歇,阳宁到底地处南方,雪停之际便已化了大半,雪水沿着屋檐落在地上,滴答了一夜。
第85章
开始的时候荀还是的念头是好的,知道身为王爷的谢玉绥不会委身于他人身下,他脸皮厚,躺下算不得什么,然而唇齿相接的那一瞬间,荀还是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至始至终都是一厢情愿地想要在这段感情里掌握主动权,殊不知每一步都受到了对方的诱引,就像今天突如其来的亲密,未必全然都是他的勾动,谢玉绥必定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顺其自然地将人抱到了床榻上,一发不可收。
谢玉绥的手探进衣襟时,炙热的温度隔着一层里衣烫的他浑身一颤,而后就听那人用极为克制却又染着沙哑的声音问了句:“可以吗?”
荀还是哪里知道可不可以,他只是在睡意朦胧间习惯性地勾动着谢玉绥的神经,因着谢玉绥一直顾忌着他的身体,从未有进一步的越矩,时至今日,混沌的脑子可能已经没有明白这个“可以吗”指的是什么,也或者是明白了懒得多想,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在里面不停回荡着,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所有理智,再回过神时,他听见自己应道:“嗯。”
没过鞋面的积雪一夜见了底,早起时院子里已经空空荡荡。雪化之后天气尤为寒冷,屋内火盆里只剩下一团漆黑,好在热气未尽,空气中隐约还能闻到一丝丝甜甜的味道,是某种香膏味,带着逡巡不散的暧昧。
谢玉绥睁开眼时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另一侧空空如也,被褥早已凉透。
他表情有片刻的凝滞,随即又看了左右,确定床上只剩下他一人,揉着脑袋坐了起来。
两人几乎折腾了一夜,窗外泛起微光时才一起沉沉睡去。如今瞧着外面的情景时辰不算晚,可身边的人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离开,谢玉绥靠坐在床头,一只手撑着额头沉默,突然身子开始颤抖。
笑声从指尖流露,他仰头靠在床头,过了不知道多久笑声戛然而止,指缝间眼神一凝,咬牙唤了念了一句:“荀还是。”
*
枯黄的林间马蹄声回荡,土地松软,马踏之处留下一串串脚印。
荀还是带着穆则赶路赶了大半天才见着一处棚子,二人翻身下马,小二赶忙上前将马送到后侧吃草料,二人则寻了个地方坐下歇脚。
茶棚破旧不知道矗立于此有多久,棚下甚至能看见湛蓝的天空,四处透风难怪大多人宁愿多走些时日,找个城镇休憩,而不愿在此多做停留。
荀还是自知体力不如从前,又近乎一夜没睡,一早拖着疲累的身子赶路至此已到了极限,若再不休息估摸着就得让穆则背着去城镇寻个大夫救命了。
坐下时荀还是内心倒抽了一口冷气,强忍着下身的不适和腰间酸软,靠着极大的忍耐力才让面上没露出异样,点了壶热茶驱散灌了一肚子的冷风。
穆则眼神几次落在荀还是身上,荀还是端着茶杯一直没理,直到第五次飘过来时他出声问道:“有话就说。”
穆则见荀还是率先开口,便依着这个台阶下来,道:“阁主就这样走了不跟王爷打声招呼没问题吗?我瞧着那王爷对阁主真的很上心,虽说近段时间一直将您困在那里,却也是让您避过风头,瞧着您这段时间身子好像也好了很多。”
“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告别不是任何时候都适合,如果早些时候……”荀还是将茶杯放到桌子上叹了口气,“算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不管谢玉绥这段时间将我困于此地是处于什么目的,到底还是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少有的没有担心睡觉时会被什么人突然闯入刺杀,确实挺舒坦。”
穆则见着荀还是笑着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此番回东都绝对没什么好事,到时候能不能活命都不好说,荀还是再强也只是一个人,邾国的皇帝再草包到底还是皇帝,手里握着整个邾国,岂是一人所能抗争?
穆则本想劝劝,想跟荀还是说:若是过得舒坦便不要回去了,管他东都变成什么样子,跟他们都没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为国家出的力全当喂了狗,应该好好过过剩下的时光,说不准那位祁国王爷真的能找到治疗荀还是身上的毒药,便不要再回来了。
可是话到了嘴边,穆则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他劝不住,也没什么立场劝,“能过安稳日子”这种愿望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讽刺——手中沾了那么多的血,有多少是来自无辜人,夜里冤魂哀鸣,他们凭什么过上安稳的日子?
一脚已经踏上了地狱,不如将选择的路走完。
穆则目光落在一直延伸看不见头的路上,他们没有走官道,而是挑了个比较偏僻的小路。道路泥泞坑洼,到处都是翻起的石子,因着天冷有些地方结了一层细冰,走起来每一步都很难。
这个茶棚着实不是一个好落脚的地方,二人只饮了半壶茶水便起身准备离开。荀还是歇了这会儿暗自提着内力游走于体内各处经脉,原本酸软的腰松泛了许多,想必骑马能坚持到下一座城镇。
他起身想要唤小二将马牵来,却在这时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荀还是下意识看去,拐角处正好出现几道身影,为首之人一身玄色衣衫。
穆则警惕地站到荀还是身前,侧头道:“阁主要不您先走,我去拦一拦。”
荀还是目光远眺,与那玄衣之人眼神相接,他迈前一步让出身子,拦着穆则道:“不用,他不会阻我们的路,你且先去牵马。”
穆则犹豫地看了眼已经近在咫尺的几个人,随后一言不发地绕到了茶棚后面。
两句话间马已经踏至眼前,荀还是仰头看着那人翻身下马,而后大步走到面前,手上拿着一件白色的斗篷披到了他的身上。
“既是要离去吱一声便是,如此不告而别所谓何意。”
荀还是一言不发任由谢玉绥动作,脸上少有地没有笑容,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有些生人勿进,一股比冬日还冰的气息缭绕在周围,让谢玉绥动作略微有些僵硬。
“我以为我表示的已经很清楚。”荀还是冰凉的手指覆在谢玉绥的手上,接过他手中斗篷的绳子自己系上,“王爷如今追来属实不妥。”
谢玉绥面覆寒霜:“有何不妥?荀阁主这是准备不认账?”
“说到底王爷未曾吃亏,荀某也算是报答王爷这段时间的照料,谈不上认不认账……”
“哦?报答?”谢玉绥直接被荀还是的样子气笑了,不由分说地拉着荀还是的胳膊,回头吩咐了一句“在这等着”,随即将人拉到了林子里。
“荀阁主说的报答是什么,睡一晚上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算报答?”
荀还是皱眉:“总归王爷没有吃亏,我……”
谢玉绥:“吃亏?那倒是荀阁主吃亏了,难为你为了报答竟然能委身于其他男人身下,本王是不是得夸一句荀阁主知恩图报。”
荀还是叹气:“你别这么说话。”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谢玉绥一拳砸在荀还是身侧的一棵树上,“我真想直接将你捆了带回王府哪都别去!”
绷了许久的表情在听见这句话后突然没忍住,荀还是噗嗤一下笑出声。
谢玉绥咬牙:“还能笑出?”
“那怎么办,哭吗?”荀还是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叹气的次数明显增多,总得来说还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多了,“这是我早就选好的路,你不要拦我,也拦不住我。”
谢玉绥手依旧抵在荀还是身侧,身体却卸了力,低着头叫道:“荀还是。”
“嗯。”荀还是很喜欢谢玉绥叫他全名,虽然从认识以来总共也没几次,他觉得这三个字从谢玉绥嘴里出来带着点说不出的味道,让他浑身暖暖的特别舒服。
谢玉绥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深呼吸道:“你是不是从未相信过我。”
荀还是一愣:“什么?”
“你是不是至始至终都把我当成个局外人,不慌不忙有闲心的时候跟我周旋几番,如今事态紧急需要回东都就给个甜枣,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谢玉绥越说越恨得牙痒痒,“你怎么那么可恨,荀还是,你到底有没有心。”
荀还是歪头认真想了想,旋即笑道:“这倒是句实话,恨我的人挺多,至于心……呵!”
谢玉绥:“你……”
他刚张嘴说了一个字,荀还是突然踮起脚尖迎了上去,唇齿相接之际,呼吸纠葛。如今荀还是已经能在这种简单的亲吻中找到些方法,不至于一触碰就腿脚酸软不能自已,即便如今腰依旧难受,但他依旧可以在这种场景下带动着谢玉绥的情绪。
一舔一咬之间,谢玉绥呼吸愈发粗重,然而就在荀还是洋洋得意想要再进一步之是,他却被突然推开。
荀还是茫然地瞪着眼睛,在触碰到谢玉绥一片清明的双眼时心脏一痛。他低头看着谢玉绥抵在胸前的手,一股悲伤瞬间从心脏蔓延开,像树下尚未来得及化开的冰雪,冻得他生疼。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眼睛没再看向谢玉绥,而是落在不远处一从枯草上,道:“东都我非去不可。”
“我没想拦着你,只是你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或者……”
“你知道我第一次替皇帝办事是几岁吗?”荀还是脸上虽是笑着的,但那笑容着实难看,“十二岁,我十岁进天枢阁,那时手上就已经沾染了同龄人的血,直到十二岁第一次出任务,是跟着老阁主一起处理一位已经解甲归田的将军。那将军有些像现在的邵家,但是比邵家还好点,至少男丁不少,老将军也还在世,或许就是因为家里人员众多,老将军辞官归乡归得很不情愿。”
“那时邾国跟祁国多有摩擦,皇帝想让老将军重新披挂上阵,可老将军犟的很,非说身体不行不能担此重任,家中男丁均无将帅才能,让皇帝另请高明。违抗圣旨乃是重罪,奈何老将军军功颇多,动不得,皇帝心中怨怼一时却又找不到借口,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对他说,说老将军当初并不愿意解甲,对邾国朝廷不满,暗中与祁国有所勾结,这才拒绝了皇帝的旨意,为的就是邾国破城之际归顺祁国给后辈子孙寻得一份差使。”
“这种事情皇帝怎么可能忍,便派来了天枢阁屠了整个将军府。”
谢玉绥一愣,下意识问:“不过是一句话皇帝就信了?”
荀还是冷笑:“王爷还不懂么,有时候皇帝在乎的并非事实,老将军有没有做这件事重要吗?重要的是皇帝想除了老将军,而这件事正好给了他理由,既然有理由能拔掉心头刺为什么不拔?”
谢玉绥抿嘴不言。
荀还是抬眼看向谢玉绥,随后又落下目光道:“当时我跟着老阁主第一次出去,也第一次见到什么是真的血流成河。我至今还记得,满府邸一共一百五十七人,一百五十七具尸体全都被堆在一起,像一座山一样堆得老高,之后一把火烧了。”
谢玉绥眸光闪烁,低头看着荀还是乌黑的发顶,看向他未有任何波动的眼睛。
荀还是道:“当时我和几个人负责清场,一间一间屋子排查有没有遗漏,最后在偏房的一个草垛里发现了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女人看起来年岁不大,怀里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他们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小孩儿的嘴巴被女人牢牢捂着生怕露出一点声音,可即便这样还是被我找到了。那时候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了恻隐之心。”
听着这话谢玉绥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并非他觉得女人和小孩都该死,而是荀还是的口气。
果不其然,就见荀还是话音停顿的空档,指了指自己的腰:“那道疤你瞧见了吗?”
他那时候还留有“怜悯”这个东西,换来的就是一道险些要命的伤,去了荀还是的半条命,同时也将他最后一点感情切个干净,自那之后他明白,从他踏入天枢阁开始,所有的人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无论是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无甚区别,他只需要杀。
“这么多年下来我这颗心早就硬邦邦的了。江湖上说我祸国殃民,说不准被达官显贵玩烂成什么样,可他们也不想想,哪个人有胆子对我下手?我唯一同床共枕的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