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还是看着谢玉绥脸上那种无力感,心头突然泛起一阵酸意。
即便他自小就没有家人庇佑,即便周围所有人都在算计着他,即便皇帝亲自给他下毒,即便他这辈子从未顺遂过,他都从未生出过这样的情感。单单是看着谢玉绥的表情,看着他因为自己的身体而下垂的嘴角,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埋怨,怨这上天好不容易给他一个可以寄予感情的地方,却只有短短两年的时间可以享受,而这两年里,他依旧不能安稳地跟在这个人身边。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荀还是踏前一步将那人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如墨般的乌发,忍着胸口的疼痛,强行让自己面上看起来没有丝毫破绽,随即说道:“我是一个自私的人,首先考虑的并不是别人的感受,当初我给过你机会,告诉你不要回应我的感情,但你不听那我便也不会再客气,所以即便我自己所剩时日不多,这些时日你也别想跑,只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找不到别的方法……”
他声音到这里稍作停顿,抱着谢玉绥的动作更加用力,深吸一口气:“去年年末的时候你跟我说我的时间还剩三年,现在按照那个日子来推应该还有两年半不到,凑个整吧,我只要你陪我两年,两年就好,之后我送你个礼。”
谢玉绥听见这话猛地推开他,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荀还是的眼睛,脸色较先前还要阴沉,嘴唇紧抿,咬着牙道:“什么叫凑个整,什么叫两年,你给我好好解释清楚。”
荀还是被推的踉跄了几步,双手一空,方才聚于胸前的热气顷刻消散。他淡淡地回视着谢玉绥的眼睛,无甚表情道:“王爷是成大事之人,莫要因着儿女情长而失了理智,即便荀某长命百岁,之后也未必能跟王爷走到最后,有朝一日王爷且还是需要娶妻生子,更何况王爷雄心勃勃,待登顶之日,三宫六院岂是您一人所能决定的。”
“荀还是!”谢玉绥猛地站了起来,手用力捏着椅子扶手,险些将椅子捏碎。
眼看着谢玉绥目眦欲裂,荀还是叹了口气。
他也觉得自己今天有些不正常,这种话未必非要拿到明面上去说,大家心照不宣到时候好聚好散是最好的,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他张开手臂想要抱抱谢玉绥,然而刚走到谢玉绥面前就被推开。
“既然荀阁主如此有觉悟,现在跟我这样又是为何,在你临死之前给自己找点乐子?”
“没有。”荀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有些无奈地苦笑,“王爷你相信命吗?”
谢玉绥:“不信。”
“我信。”荀还是道,“是不是觉得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很好笑?但是我相信有些命运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就像我遇到你。”
没有难过,没有不甘,没有对命运的愤恨,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落到谢玉绥的耳朵里他却一阵心疼,先前因为荀还是的话而起的怒火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次谢玉绥没再犹豫,也没有再让荀还是主动,他两步走到荀还是面前,用力将人抱在怀里。
荀还是真的太瘦了,一条胳膊轻轻松松地能将人整个环住,空有个骨架,身上却见不得几两肉。
谢玉绥叹了口气,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坦白道:“我已经派人出去搜寻了,打探着各个地方流传的神医,目前虽没有进展,但也没说不行,再看看吧。”
荀还是点点头没再像先前那样反驳。
说到大夫,荀还是突然想起来今天在街上瞧见一个熟人,笑了一声道:“今天街上不知道你见没见着,就在青木坊对面有个摊子坐着个熟人。”
“嗯?”两人拉开一点距离,谢玉绥问,“什么摊子?”
“一个看病算命的摊子。”荀还是轻笑,“你还记得咱们从邕州回来的时候,路上捡的那个人吗?没想到竟然还是个半仙儿。”
“李兰庭?”
“对啊。”荀还是低低地笑了起来,旋即说道,“既然都找到各路神医了,要不我们也让这位半仙来给我看看?”
“胡闹。”谢玉绥皱眉不悦。
荀还是“哎呀”了一声,两人气氛渐缓,他心思又开始不老实想着回来时路上说的话,眼珠子一转,依着两人抱着的姿势挪到了桌子前,他冲着药碗努努嘴道:“你看,药都喝完了,先前让我期待的事情呢?王爷一言九鼎,可不能就这样失信于人。”
谢玉绥着实应付不了荀还是这种耍赖的动作,无奈道:“那你想怎么样。”
“我啊……”荀还是视线扫了一圈,落在酒坛子上时突然一亮,随后探着身子将酒拉到身侧。
“少喝酒。”谢玉绥皱眉不悦。
“嗯……”荀还是答的很不走心,将小酒坛拿到两人面前,酒味四溢,不愧是远近闻名的酒坊,即便谢玉绥不好酒都不禁被这香味吸引。荀还是见着谢玉绥的表情,眼睛一眯,“我要讨王爷的承诺了。”
“什唔……”谢玉绥刚一张嘴,就见荀还是动作极快地含了一口酒,随后酒坛子往旁边一扔,直接掐着谢玉绥的腰倾身向前。
清香的酒味缭绕在两人唇齿间,伴随着灼人的温度。
第66章
荀还是原本是想再跟谢玉绥说点什么的,结果那天气氛太好,就没舍得多说,依着身体不好,连耍赖带撒娇,成功地让一坛酒进了肚子。
荀还是知道见好就收,没再肖想另外一坛,虽然一坛酒着实不够尽兴,连微醺都算不上。
为了这坛酒,之后的日子里荀还是都得抱着药罐子猛喝,即便知道没什么用,但秉承着能让谢玉绥高兴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原则,没再多整一些幺蛾子,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挺和谐。
两人就像寻常过日子的人家,偶尔在街上溜一圈却不会走远,买点零嘴回到院子里,闲来无事两人过过招,也是到了这时,荀还是才注意到谢玉绥的武功很强,不同于他的诡异多端,谢玉绥走的是正统的路子,师父想必是个武学大家。
这样安稳的日子一连过了四天,直到第五日,谢玉绥找着荀还是的时候,发现他正拿着几个印有青木坊几个字的酒坛子坐在廊下,瞧见他后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你看今天天这么好,不喝几杯都辜负了圆月。”
“什么时候偷偷去买的酒?”谢玉绥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眼缺了一块月亮,坐到荀还是一侧,拿起一小坛尚未开封的酒,拍开封布,小饮一口后问,“如此模样可是有事?”
“没事就不能约你喝酒了?”荀还是轻笑一声,然后往谢玉绥身边凑了凑,手指摩挲着对方的耳垂,“最近每次看见你不是追着吃饭,就是追着喝药,每天比穆则管的还要多久。”
谢玉绥攥住他作乱的手,将人拉到自己的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荀还是的手指,碰到指尖一小处凸起时稍稍停顿,而后在上面来回摩挲。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颗痣被自己常年扣弄而变得异常敏感,总之谢玉绥在碰上去的时候,诡异的酥痒走遍全身,最后又回到痣里,好像他浑身的触感都归集于这小小一处。
谢玉绥似乎并未察觉到荀还是的异样,仰头看着天:“今日不就没能管住你,这会儿都多少酒下肚了?”
荀还是不动声色地将脚下空坛子往旁边踢了踢,奈何那酒坛子空了之后就像是没了重量,因着又是在台阶之上,这轻轻一碰直接将两个空坛子踢了下去,叮当两声后,哐当一下碎在下面,几个较大的碎片浑身颤了颤,像是告状一样正巧滚到谢玉绥脚下。
谢玉绥瞥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没有多说。
即便荀还是的面上看着跟寻常没什么区别,谢玉绥还是感觉到他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
虽说先前的两个灰衣人尚未捉到,左右自己在身边,也不会出什么事情,荀还是办事一向有分寸,既能放开了这么喝,想必也是有所思量的。
他们这些人,即便喝酒也要瞻前顾后考虑清楚,连喝醉都是一种奢侈。
荀还是低头晃动着酒坛,仅剩的酒打着坛壁发出哗啦啦水声。
谢玉绥侧头看着荀还是。
月光之下,荀还是皮肤几近透明,睫毛上似乎挂了一层银霜,明明周围气温还是热的,他身上却一如既往的冷,连酒都暖不透的身子,只因为静脉里摸不到头绪的毒。
“那些药……”谢玉绥开了个头,荀还是看过来。谢玉绥叹了口气,“药虽无法解毒,但能强壮经脉,如今不知道毒是什么明目就只能尽力拖延,如果你有头绪可与我说,这样总比让我无头苍蝇乱转强。”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荀还是突然开口,没有关心自己的身体,也没有提那该死的毒,语气平淡,似乎并不太在意结果,又好像过于在意才会问出口。
荀还是自认为自己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他可以面对自己的感情,也能容许谢玉绥带着目的接近,可多余的他不是不敢肖想,而是找不到理由。他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谢玉绥为何会喜欢他,他这个人除了容貌值得赞许以外,自认为没有其他吸引人的地方。
性格不好,谎话连篇,一双手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其中不乏有一些无辜之人,可他为了达到目的根本不管前路为何,他知道自己杀虐甚重,必定不得好死,所以在皇帝带着那毒药到面前时吃的坦然,他甚至觉得就应如此,本应如此。
他荀还是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好事,身上的罪孽几辈子都赎不清,若是有地狱的话,那第十八层就应该是为了他这种人准备的。
他早就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也没指望着能在这世间多活多少年,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将要做的事情办好,其余无关紧要。
即便如今多了个意外,多了个牵绊,但也没有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认命不带踌躇,他认了自己动了最不应该动的感情,也认了因为谢玉绥的出现临时改变了计划,只是改了条路而已,终点不会改变,可是一切围绕着计划来,他唯独不想让谢玉绥动感情。
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理智上,荀还是都觉得谢玉绥喜欢自己是一桩赔本的买卖,怎么看都不划算。
谢玉绥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多看荀还是一眼,酒熏得他脸色微红,他酒量确实不如荀还是,而这青木坊的酒酒劲儿又很大,才小半坛就变了脸色。
仅仅是变了脸色,他神色依旧清明,甚至能从荀还是平淡的话语里听出一点忐忑。
忐忑什么?忐忑所有的好都是假象,还是忐忑这一切都是给他准备好的陷阱?
“虽说我在祁国地位比较微妙,但是你不会觉得我堂堂一个王爷,还需要出卖色相来勾引你吧?”
荀还是浑身一僵,明明是带着点嘲笑的话却像一个石子掉入水潭中,在他心里泛起丝丝涟漪。
他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激动,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四下光抬眼,眼前又被酒蒸的有些模糊。荀还是眯着眼睛,想要自信看清谢玉绥的表情,可是那张脸和平常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就像是寻常闲聊一样,却是说着一些让他难以消化的话。
他不得不再次提起那句煞风景的话,不仅是提醒谢玉绥,同时也是提醒自己:“你知道我只剩下两年……”
“我知道。”谢玉绥没再像先前那样冷了态度,脸上反倒是出现了一些无奈,“我也很想让你这两年无限延长,可是你只字不提关于你中的毒,或者你是希望我派人冒死去宫里打探。”
“打探不到。”荀还是头没动,第一次这样明确地跟谢玉绥谈论这个话题,“那毒是皇帝找了很多人,研究了很久才出来的结果,据说在死刑犯身上试验过,只是那些人不如我身体强健,吃了毒没多久就死了。”
谢玉绥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荀还是。
荀还是艰难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疯,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吃毒,甚至对皇帝唯命是从到了病态的地步。”
谢玉绥皱着眉头,他并不觉得荀还是是那样的人,依着荀还是对皇帝的态度,也不像对皇帝有别样的感情,能让他如此就只有一个理由——
“只有这样才能留在皇帝身边,才能掌控整个天枢阁,捏住邾国的命脉。”荀还是根本不用谢玉绥多猜,自己率先开口,“虽说天枢阁隶属于皇帝,但是几辈传下来,又是用着那样的手段来挑选人,这里面的人早就不似先前那样唯唯诺诺,说是野兽怪物都不为过,哪怕你看见卓云蔚平时没心没肺,其实也不是个简单的。”
荀还是骂起自己的部下来一点都不手软,甚至将自己的也骂了进去:“即便如今天枢阁阁主之位不在我的手里,皇帝也要开始整顿了,能握在自己手里的剑才有留用的必要,而如今这把剑悬在皇帝床头,他不安啊,睡觉都睡不安稳。”
“所以这毒就像是一碗安神汤,让皇帝觉得自己终于能把控住你,也把控住天枢阁。”谢玉绥道。
荀还是:“是啊,你看多简单,原本皇帝可能要痛下杀手,清了整个天枢阁,如今只因为这毒就能让天枢阁暂时安稳,我也能好好地待在这,所以这毒不光是能要命,同时也能救命。”
“那之后你准备怎么安排,如今邾国的朝廷维持到了一个比较微妙的平衡里,太子如今不敢轻举妄动,皇帝一时也没有拿太子开刀的打算,你准备如何去做?”按理说这话不应该谢玉绥问,毕竟立场阵营不同,问多了很难不让人去怀疑目的,尤其是如今跟荀还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之下。
荀还是却好像没有考虑到这一层,问了便说了:“皇帝和太子沉得住气,总有别人沉不住气。”
谢玉绥疑惑:“谁?梁和昶?”
荀还是轻笑:“一个国家可不止是男人组成,国运变换也不只是存在于朝廷之上。”
“你是说……后宫?”谢玉绥吃惊,“你的手都已经伸到后宫了?”
荀还是耸耸肩:“这可不是我伸的手,你看我平时干的活,就算我不想跟后宫打交道也不可能啊,更何况皇帝总要去后妃娘娘那,召见我又很随性,即便我不会去后妃寝殿,其余地方同样会偶遇。”
他重点要了下偶遇这两个字,谢玉绥顿时就明白了荀还是什么意思,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荀还是回过头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得晃动不已的树枝,月光投射下,树影在地上左右摇摆,乍一看就像个人手在不停的挣扎。
荀还是有时候做梦就会梦见这种场景,但是梦里的手更加清晰,一个个恶鬼一般纠缠不已,想要将他拖到地狱里赎罪。
他盯着影子看了一会儿,双眼逐渐没了聚焦,出神道:“我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无论老人、小孩、男人还是女人,对于我来说都没差。”
“所以你做了什么,挑拨太子和另一个皇子的母亲?”
荀还是哼笑一声:“没什么可挑拨的,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哪需要我去挑拨,只要他们知道太子现在岌岌可危就够了,一个会想着努力保住太子之位,一个想要将太子拉下马,扶着自己的儿子上位。中宫无子,其余均是妃妾,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比谁高贵,争夺是必然的。”
关于宫廷中的事情,谢玉绥知道的不比荀还是的少,自然也明白后宫争斗与前朝息息相关,并不会觉得荀还是所做有什么不对,也不会因此对荀还是多说什么。
所谓的保护女人,那也是建立在对自己无甚影响,对方又过于无助的基础上,历史上死在女人手下的人不在少数,女人这个词并不意味着弱,相反,宫里的娘娘们一个比一个狠毒。
“所以接下来就看后宫怎么做了,你准备隔岸观火?”谢玉绥问道。
荀还是沉吟片刻,拿着酒又喝了一口,笑笑:“明天我要出门。”
谢玉绥一愣,没想到荀还是的话锋会转的这么快:“去哪?”
“嗯……有点事情要做,前几天皇帝将我叫到宫里有所吩咐,原本并不着急,想过段时间再走,但是因着这次不是一个人走,对方也说到时候了,我想着早去早回,所以准备明天动身。”
“这才是你叫我喝酒的理由罢?”谢玉绥也没想到荀还是决定的这么突然,心中没有失落是不可能,不过确实待了这么长时间,他那边也得有所动作了,再这么拖下去恐生变故,“准备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