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绥察觉到荀还是的脚步声转身,一抬头正好撞向荀还是的眼睛——那双染了酒气的眼睛里映着烛火,隐隐带着点别的意味。
不经意间的陷入让谢玉绥呼吸一滞,直到那双眼睛动了动,他才猛地回神。本想错开缓解尴尬,可是头还未动一只手率先探了过来,捏着他的下巴令他动弹不得。
荀还是虽说话语轻浮,但从未真的动手。冰凉的手指碰到皮肤时谢玉绥浑身一紧,眯起眼睛遮住了眼底的危险。
荀还是似乎并未察觉自己的动作相当于老虎头上拔毛,沉吟片刻后道:“虽说钟老妇人的这个人情我们天枢阁应下了,但是这种事其实并非一定要我亲自过来,皇上的圣旨也是针对天枢阁,而非我荀还是。”他说这话时眼睛里带着意味不明的光,“所以……”
谢玉绥闻着荀还是身上的酒气,他的模样看起来不像喝多了,方才走的那两步路也未曾有所晃动,可如今看着他的动作,感觉到下巴上过于用力的手指,谢玉绥觉得荀还是说自己酒量好其实也是屁话,这家伙绝对是喝多了,只是掩藏的比较深。
下巴被他捏的生疼,谢玉绥内心叹了口气,不欲与醉鬼计较,想要挣脱,结果手刚抬起来,荀还是似乎早就料到,先一步掐住他的手腕,表情依旧,脸上带着点说不出的隐忍,过了会儿听见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说:“如果我说,我真的是为了你才来邕州呢。”
第49章
近半年的时间下来,虽说面上看着谢玉绥这一路都处于被动,自遇到荀还是起,每一件事都由着荀还是牵着头,无甚脾气的让做什么做什么,一件多余出格的事情都没有,完全一副任人揉捏的样子,实则他坐在了一个观戏最好的位置上,不时还会给这一出戏加一点料。
如今到这邕州本意是想看看烧毁了的安抚使司,他不觉得随意的一把火可以把偌大的安抚使司烧得如此干净,这样的手法只能说明想要掩藏着什么。还有便是打探一下江湖人找的宝藏本身为何物,荀还是的局绝对不止面上那样简单。
而如今安抚使司周围被严加把控,江湖人因着朝廷的关注也都四散开去,如此一来他心生离意,也因着从祁国出来已有大半年,总归得回去一趟。
一连晴了好几日的天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大多的乌云,天尚未亮起时便阴沉沉地压在屋顶,这会儿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谢玉绥站在廊里看了会儿,正巧见着卓云蔚鬼鬼祟祟地从邬奉房间出来。
卓云蔚关门转身便瞧见廊下站着的谢玉绥,眼神对上的瞬间,他心中一股名为尴尬的情绪顷刻席卷全身,手指脚趾同时蜷缩,他下意识撇开眼睛,而后又觉得这样不合规矩,纠结之下慢慢吞吞地冲着谢玉绥作了个揖,本想着就这样离去,不料对方冲着他招了招手。
卓云蔚这几日已经从穆则那里了解到谢玉绥的真实身份,自那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一想到自己从前说那些不着调的话就恨不得连夜回东都,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面。
谢玉绥瞧着卓云蔚像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有些好笑,不知自己如此吓人,本想问问荀还是今日如何,可将人唤到面前了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随便扯了句寒暄:“卓小公子这是急匆匆的作甚?”
卓云蔚心里嘀咕了两句,他不是急匆匆,他是心虚,他曾经以为这位“于岁”公子是阁主的入幕之宾……
这种事儿被荀还是知道反而没什么,荀还是对此种类似的玩笑从不曾放在心上,或许因为容貌的原因,自小便被开着各种下流的玩笑,过头猥琐的人大多成了刀下魂,其余便成了耳旁风。就像上次卓云蔚不小心说荀还是好看,荀还是嘴上说着秋后算账,实则秋后直接忘了,时至今日再未曾提起过。
反倒是这位异国王爷,卓云蔚不确定若是被他知道了自己这点小心思,会不会将他拖回去大卸八块?
呜呜呜,好可怕……
卓云蔚欲哭无泪,别别扭扭地走到谢玉绥面前,行礼道:“见过王爷。”
谢玉绥“嗯”了一句,问:“可是你们阁主有什么吩咐?”
自上次荀还是与他分开后已有两日未见,若非屋子里多了一个空的酒壶,谢玉绥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接连两日都如从前般见不到荀还是的踪影,不知道是真的忙还是躲着人。
谢玉绥至今也没想好究竟要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荀还是,分别后的第二天他虽生了躲人的心思,可一连两日未曾见到又下意识想要找人。
如今透过面前绵延雨幕里,他依稀还能看见荀还是与他说话时的表情,眉头微皱,眸光闪烁,不知是说话时内心颤动还是映在里面的烛光过于活泼,总之,那样活泛的眼神不似荀还是该有的。
那样一句暧昧不明的话谢玉绥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他虽未娶过妻,王府内院也一直空着,可他同样未曾想过自己会喜欢男人,所以那时候的他是震惊的,直到荀还是离开依旧久久未曾回神。
待蜡烛爆了个灯花,“啪”的一声将他意识拉了回来,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荀还是临走时留下的另外一句——
“莫要回话,这样便好。”
事实上若是荀还是死缠烂打,或者用着惯有的伎俩纠缠,谢玉绥未必会对他上心,甚至可以将此作为笑料,在某日荀还是又语言轻佻时怼回去,可如今,反而是这样一句明明前进却又后退的话,一下子撞进了心里。
那一晚谢玉绥少有的失眠了,瞪着眼睛到天亮。他有些分不清这是不是又是一个计策,关于某个他尚未了解的阴谋。
雨水顺着屋檐落在地上,偶尔有一点被风吹着飘进了廊下打湿衣角。卓云蔚转动着眼珠瞥了一眼谢玉绥,见他问完话后微微出神,本就活泛的心这会儿又开始转动,一边不自觉地脑补出王爷和阁主之间不为外人道的爱恨情仇,一边骂着自己不要命。
两边打架尚且没分出个高下,就听问话之人自己断了这个话题:“算了,左右与我无关,你且去忙吧。”
卓云蔚松了口气,抱拳请辞刚走两步,突然想起来穆则说过的话,脚步一转又走了回来:“虽说此话有些唐突,但还是想跟王爷提一嘴。”
“什么?”谢玉绥问。
卓云蔚:“日前阁主曾找王爷喝酒,这事儿其实没什么,换做其他时候,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无权置喙,只是近几日王爷若见着阁主饮酒还请劝劝。”
谢玉绥立刻想到那日荀还是说的穆则管他喝酒这事儿,本以为是荀还是打趣的话,没想到竟真有此事:“依着阁主的心智,想必不会因喝酒而误了正事罢。”
“倒不是误事,阁主酒量一向很好,只是……”卓云蔚话有些说不下去,沉吟片刻后道,“总之,烦请王爷务必不要让阁主沾酒,云蔚先行谢过王爷。”
话毕,卓云蔚未再次多做停留,闪身消失在雨里。
院子又归于安静,谢玉绥眼前稀疏的雨幕不自觉地开始琢磨起卓云蔚的话。
过了没多久,隔壁房间门被人推开,邬奉出来见到谢玉绥时也是一愣,走过来问了一句:“王爷可是要出去?您可是也听见消息了?”
谢玉绥下意识想到了方才卓云蔚所说的荀还是近期不能喝酒的话,不经意地应了句:“嗯。”
“那您等我一下,我带上家伙一起出城。”说罢邬奉转身就要走。
“出城?去哪?”
邬奉脚步一顿:“嗯?您不是听说城外一群江湖人发现了一个墓地吗?”
谢玉绥眉头一皱,心中凭空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墓地。”
“……您不知道啊。”邬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挠挠头,支支吾吾道,“这……唉,就是……虽说邕州城附近的江湖人因着朝廷撤了许多,但因着宝物尚未找到,还有许多不怕死的留在此处。昨晚我跟卓云蔚闲着没事儿就出去找了个酒楼吃酒,正巧就碰到几个,其中一人喝高了不经意说漏了嘴,说城外风鸣山里发现了一处墓地,依着规格形制不像是普通人的,今儿一早荀还是就带着人混在江湖人里一起进山……唉,爷您等等我,一起走!”
眼看着谢玉绥大步走进雨里,邬奉看了眼自己的房间,又看了眼谢玉绥的背影,打了下自己的嘴巴赶紧跟上去——卓云蔚特意吩咐一声先不要声张,他到底还是说漏了。
*
城外风鸣山上此时聚集了不少人,这山听名字似乎不大,实则高峰险峻绵延十里,说是山实则更像是岭。因着地界太大,一波又一波的人数月下来珍奇药材见了不少,就是没见着宝藏。
如今寻宝之人几乎散尽,余下的也就是碰碰运气,不成想真是偶然在一处陡峰处发现一墓。
寻常百姓墓地不会放于此种险峻之地,而达官贵人的墓地更为讲究,无论什么身份都不会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所以这个墓的出现就显得格外突兀。
发现此处的人虽不多,但不归于一派,谁都不敢贸然开墓,呼朋唤友下来就变成如今这副热闹的景象。
山里因着树木茂密,雨水大多叶子遮挡,成了个天然的屏障,只是林间多雾,水汽照样湿了衣衫。
荀还是带着穆则混迹在人群里,两人带着斗笠,站在角落十分低调,且看着这群人闹哄哄地讨论着如何下墓。
穆则侧头对荀还是道:“主子,这墓莫不是……”
“嗯。”荀还是应了一声,“就是我要找的那个。”
“上次您无意间落入此墓,出来后便再也寻不到来路,如今看着这模样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难寻,可会有差错?”周围林木虽密,有心寻找还是可以找到,不应该如荀还是先前所说的那样难寻,然而转念一想,若是真的如此容易找,为何那么多江湖人在此逗留,时至今日才寻得此处。
确实十分蹊跷。
穆则紧接着道:“看他们那样似乎要下墓,我们跟着下墓吗?”
“下。”荀还是言简意赅,既然找到就没有放过的道理,这里虽看着简单实则诡异的很。
地上只能看见高立的半圆,上面长满了杂草,墓碑被推向一侧,后面露出一人高的门。乱七八糟的一群人熙熙攘攘聚集在一起,最前面三个领头的正站在墓门前争吵,似乎就谁打头阵,谁做总指挥之事僵持不下。
一旁的荀还是面色阴沉得可怕,穆则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
吵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其中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抬手道:“再这样下去天就要黑了,这样吧,反正大家对下墓这事儿都不熟悉,便由着在暗器和机关术上颇有建树的傅兄弟带路,这样若是出现异状,还可以凭借着傅荣兄弟的经验来应对。”
嘴上说得好像是将一众人的身家性命托付于傅荣一身,实则就是找个人在前面用肉身探路。傅荣是落云宗的弟子,在江湖上也是排的上名号的,尤其在机关术上尤为出名。
如今邕州宝藏已经在江湖上传开,傅荣虽有想出风头以此扬名的想法,但是不代表他成为出头鸟被人算计,听见这话后轻笑道:“傅某虽略通机关之术,奈何武功造诣不高,若是出现紧急情况恐不能及时应对,若将大家带入险境,傅某吃罪不起,二位兄长莫要拿我打趣。”
三人当中傅荣最小,另外两个都是江湖老油条,几番说辞下来未能说动傅荣打头阵,他们也不愿做探路石,结果就又陷入僵持。三人同时沉默,这时就显得风里夹杂着的那点咳嗽声尤为明显,文韶晋正想如何破解这僵局,下意识顺着咳嗽看去,就见人群角落里站着两个生人。
聚集在这里的大多与三人同门,零星几个非门派内的人也都是熟识,似乎只有这两个身影完全陌生,其中一人更是看起来瘦弱非常,当真是个做炮灰的好。
文韶晋一指两人道:“你们两个,站在末位莫不是想来捡现成?此处可不是你们偷奸耍滑之地,既是来了想必有些本事,何不让我们开开眼?”
荀还是正因着一股子风钻进斗笠后呛了嗓子,穆则趁机念叨一句他就不应该喝酒,谁也没想到他们二人会在这时被点名。
因着文韶晋的一句话,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处。
穆则眼角狠狠一跳,刚想开口却被荀还是拉住,随后他就看见某阁主娇娇弱弱地走到众人面前,苍白的手掌合在一起,对着领头三人作揖道:“抱歉扰了各位正事,在下身骨不好,受不得风,今日受人之托才不自量力地来到此处。”说到这里他咳了两声,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在下有心想帮忙,奈何能力不足,怕坏了各位的大事,便不在此添乱了。”
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三人眼看着这送上门的炮灰就要走,这哪里能放任,傅荣赶忙快一步挡在荀还是身前,笑道:“此行之路山峰陡峭,能到这里的都是有些本事,这位兄台何必妄自菲薄。兄台也说了是受人之托,既然来了空手而归岂不遗憾?此墓虽未曾有人踏足,但也非皇家陵墓,未必有多少凶险在里面,兄台不如与我等瞧过之后再一同离去,否则这雨天路滑,万一兄台出了点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傅荣说完这话后对着另外两人使了下眼神,那两人心领神会地上前将荀还是围在其中好言相劝。
荀还是起初不为所动,慢慢地态度有了松动,那三人见此事非常高兴,又找了几个借口游说了一番后,这位他们眼里的绝佳炮灰终于“犹犹豫豫”“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地决定跟他们一起下墓。
穆则冷眼旁观这一幕,在见着荀还是松口同时,默默地在心中给这三位兄弟各自点了一根白蜡。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这章补凌晨的更新,鞠躬~
第50章
墓里与外界不同,不大的坟包里通道斜着向下,周围石壁湿漉漉的,有些地方渗着水,石缝里长了不少青苔,入手湿滑,带着点不明粘液。
荀还是手里拿着个小火把走在最前面,幽暗的甬道里不时传来咳嗽声。
因着常年不通风,地下的空气着实不太好,越往里面走越干燥,乍一进来陌生人,带起了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不停往鼻子里钻。
甬道空间狭小,荀还是在进墓前将斗笠扔在了外面,紧接着踏入墓门,只留给众人一个消瘦的背影。只有一两个靠的稍近的人看见他玉雕般的侧颜,低声嘟囔里一句:“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荀还是率先走在前面,穆则紧随其后——穆则本欲走到前面但是被荀还是拦住了,那三人的担忧并不多余,大多藏有宝物的墓里都机关重重,提防着居心不良的盗墓贼。
这个墓荀还是曾经来过,不过因着当时时间仓促,荀还是偶然落入其中,所以并未将整个墓看全,只带走了一枚玉佩——那枚凤凰玉佩。
这间墓地别人或许不知道归属何人,但是荀还是知道,但也仅止步于知道,至于为什么那个人会葬在这里就不得而知。当初东都盛传,祁国奸细谢炤元在身份暴露之后被扔到荒郊野岭喂了狼,荀还是也一度以为如此,直到他到了天枢阁核心,偶然一次机会得知,那位王爷在被邾国皇帝囚禁一个月后突然失踪。
那时候的谢炤元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自己一人万万不可能从高手如林的皇宫内逃跑,更不可能躲掉一波又一波人的追捕,但也因着谢炤元当时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后来未曾找到他的尸体,邾国皇帝也未曾真的担忧,只是那个将他从皇宫里带走的人成了皇帝一块心病。
而这个墓里放着的便是谢炤元的尸身,这也是为什么荀还是派卓云蔚去和邬奉打招呼,暂且不要声张此事,生怕谢玉绥得到消息后失了分寸。
墓的年头已久,原本的主人并非谢炤元,至于身份为何暂不可考证,而谢炤元又为何被大老远的带到这个地方就更加不得而知。
第一次误入之后,派了好几拨人均未能找到踪迹。那时候时机未到,这件事就暂且搁置了,直到近日,一切事情都步上正轨,他才放出了这一带有宝藏的传言,借着他差点身死于此的讯息,将这个宝藏逐渐神话,本以为能将人吸引到这里一个月算是最好的结果,没想到这群江湖人竟然如此有耐心,一待就是好几个月,还真把这一处找到了。
荀还是拿了个帕子捂着嘴巴,穆则凑上来小声道:“这里似乎并未有机关,看着规格似乎也不大,当真有宝物吗?”
“有。”荀还是点点头,“我上次来的时候只见着两个墓室,里面放了不少陪葬品,看起来年代久远,不过这个墓后来又被人开开,将原本的主人不知扔到了何处,换了个人葬在这里。”
穆则:“鸠占鹊巢?不知何人大费周章要将人埋葬至此,这样一个荒郊野岭的地方,连扫墓都难吧。”
“这风鸣山似乎有些奇特,或许季节因为变换之故,会让这座墓埋藏于林木之间,如今树木尚未茂盛,让这个藏在其中的墓地暴露出来。但若是这样,初春冰雪融化之际应该是最好发现的时机,可那么多人都未曾察觉,直到近日才找到踪迹,我猜想或许周围树木排列有所讲究,实则是个阵法,让人在其中寻不得方向,不然我当初派人前来查看不会无功而返。”
穆则惊讶:“天枢阁都未能找到的地方竟然真的被一群江湖蛮人找到了。”
荀还是倒不觉得有什么,天枢阁的人太过执着于杀戮,反而在一些机巧之术上无甚建树:“江湖上奇人异士颇多,能找到也无可厚非。”
“那阁主您怎么打算,要在这里处理掉这些人吗?”穆则看了看周围石壁,犹豫下道,“此处甬道过于狭窄,恐无法施展拳脚,想要将他们全部灭口于此有些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