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怕极了那张青面獠牙面具,多一眼都不敢看。
荀还是手指捏着面具边缘,苍白的皮肤在面具下映的颜色发青,尤其是骨节处,泛着点黑色,有些像……死人。
这一念头方一出来时,老汉将自己吓了一跳。
他虽嘴上天不怕地不怕,实则信极了鬼神,尤其是恶鬼,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不顺一定是因为招惹了恶鬼的原因,而自己的那个女儿就是恶鬼,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将她卖了。
所以他在这种情况下看见荀还是的面具时,内心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而后看见荀还是泛青的指尖更是觉得厉鬼来接他下地狱。
说到底这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讽刺的是,他都已经是这样的人了,还要找一个安慰自己的借口——
他只是将祸害家里的恶鬼卖了,这不损阴德,不会让他堕入地狱,他没有办坏事。
“你……我……我没做过坏事,你是来做什么的,你究竟是什么人?”老汉有些语无伦次,“我,我虽然骗过人,但是一共也没几次,今天是被人逼的,都是他们逼我的,不是我自愿的。”
老汉叨叨了几句之后,未曾有人引诱,不知怎的就开始讲自己的过去,像极了临死前的走马灯。
可是正常的走马灯都是被动的去回顾自己的一世,而他却是主动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关于卖女和逼死女儿的过去。
作者有话说:
还债完毕,营养液继续啊~(0/15)
第34章
老汉名唤周奇胜,土生土长在这村子,父母早死,自己这个婆子还是靠他那张嘴忽悠来的。
婆子一共给他生了四个娃,只有第一个是女娃,剩下的都是儿子,为此他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得天庇佑,才有这么多小子。
其余儿子都有名字,就水儿没有,早年就叫臭丫头,后来被卖了才从青楼得了个名字,叫水儿。
水儿这个名字周奇胜不喜欢,他觉得太柔了,也很廉价,不如叫富贵、招财之类的好听,但既然卖出去了,这些自己便是管不了的,他也没想管。
周奇胜一直沾沾自喜,都说女儿是给别人家生的,可他家女儿不一样,不仅卖出去时赚了一笔银子,之后还能一直能给家里补贴家用,当真是个好营生。
水儿刚被卖到青楼时,街坊邻居没少说闲话,卖女儿卖到那里说出去让人笑话,哪个清白人家都不愿意跟青楼有沾边,即便是卖也是卖到各个府里做婢女,哪有送亲闺女去青楼的。
可是周奇胜不管,卖给达官贵人家哪里有卖给青楼钱给的多。
这年头寻常百姓也注重廉耻门面,且不愿意跟烟花之地沾边,以至于除了走投无路不得已流落风尘的以外,青楼想买个娃娃很难了,所以她们买女娃娃一向出手阔绰,尤其是这女娃娃有几分姿色,那就更是大方。
周奇胜在水儿身上没少赚钱,日子过得宽松了一段时间。
最开始将水儿卖出去时,周奇胜没想过再去找人,因着见别人卖女儿卖了就是卖了,没有主人家希望买回来的人再跟原出身有牵连,钱人两清,各不相干,这点周奇胜还算明智。
穷惯了的人突然有了一大把钱,心里瞬间就变了样,周奇胜嘚瑟的不知道要怎么好,东请邻居,西买东西,甚至到城里的赌坊赌了两把,不过个把个月的时间,就把那笔钱花个精光,甚至把家底一起赔了进去,差点被赌坊里的人打死。
就在他走投无路的那天,周奇胜在街上看见跟着其他人一起上街,帮青楼采买的水儿。
那时候水儿经过青楼的打理变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是老鸨亲自挑选,虽说身型依旧瘦弱,但是这一个月的饮食调理,不再面黄肌瘦,脸上泛着点红晕,俨然一个漂亮的女娃娃。
周奇胜乍一看见水儿时没有认出来这是自家闺女,只是在内心暗自咋舌,想着这又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没吃过苦,瞧那娇滴滴的样子。
直到周奇胜和水儿眼神对上,看见水儿眼底从错愕演变成委屈和难过,才猛然惊觉,这竟然是自家丫头。
自己被人揍去了半条命,自己的闺女却是过着这样光鲜的生活,周奇胜恶从胆边生,掐着水儿的胳膊将她拉到了一旁的小巷子里,不由分说地将身上所有的银两摸走,而后直接拿着银两进了赌坊。
青楼不比别处,不会因为年龄小就优待,既是上街采买总要负责一部分,糕点便是如此。
水儿身上的钱虽不多,却也还是承带着所有买糕点的钱,每花出一个铜板都要记录下来,因着这件事她回去挨了顿藤条,一整天都没有饭吃。
之后周奇胜就好像找到了门道,一手头紧就去找水儿。
水儿刚到青楼,年级尚小,哪来的银钱,便只能去给姑娘们跑腿干活,一天下来赚不得几个钱,有些姑娘看她可怜会多给点,但最终都进了周奇胜的腰包。
好在后来老鸨发现了这件事儿,派人两边盯着,这才稍有些消停。
之后周奇胜短暂地断了一个收入来源,便打起了其他的歪心思,这事儿主要还是因为有一天他吃醉了酒,夜晚回家不知怎的摔倒后就睡在了路上,待他醒来天边已经隐隐泛着白光,胳膊上有一点轻伤,这都不打紧,主要是身底下不知道谁给他塞了个银票。
周奇胜不是一个拾金不昧的人,揣着银票就回了家,之后听着走夜路的人说才知道,那天晚上不知哪个贵人路过时碰了他,叫又叫不醒,便留了银票算做补偿。
周奇胜眼睛一亮,自认为发现了一个赚钱的好营生,便动了歪念,而后每隔数日都会做一次这种事。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如愿拿到“补偿”,偶尔也会有横行的将他揍一顿,或者想要拖着他去报官,这时候就需要他老婆子出来闹。
但凡婆子撒泼打滚不讲理,多数人都不愿多纠缠,即便不扔下银两,也会一拂衣袖道一句“晦气”。
直到后来一次被揍得很了,周奇胜断了两根肋骨,在炕上躺了很多天,隔了许久才能出门,这才消停些时日。
可是家里总有钱银短缺的时候,而周奇胜又是个闲不住的,身子刚好两天便出了个门,在赌坊外转了几圈后天黑才回家,而就在回家的路上,他摸着空荡荡的衣襟,心一横又躺在了路上。
这次他遇到了两个黑衣人。
黑衣人先是给他塞了一个银锭,而后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诱引周奇胜上钩后说他的女儿命中犯煞,即便现在已经卖给了别人,却也会冲撞自己家,只有死了才能解开这个结,正因这个女儿的存在,他们家才一直很穷,如果此结不结,他们家会一直穷下去,下辈子,下下辈子,永不解脱。
周奇胜穷怕了。
他从不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因为太穷,儿子也被卖了两个,最后剩下的那个也跑了,现在家里只有他们老两口,米缸见底,也快揭不开锅活不下去了。
那人告诉周奇胜,只要女儿死了,他们还会得到一大笔钱。
周奇胜哪管这些人说的是真是假,只要有钱,别说是女儿的命,即便是让他把全家都杀了,他也能干得出来。
后来他进了城,却寻不到机会见水儿,彼时他知道自己女儿第一夜卖了一千两黄金,眼红的快要滴血。
周奇胜不知道青楼的规矩,只当是这一千两黄金都进了水儿的腰包,如此一来更加怨恨。
自己的老子还在吃苦,前段时间还被人打断了肋骨,结果她却在这里享福,可真是该死。
至此周奇胜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让煞星远离他,免得祸害他生生世世。
之后水儿跟着楼里的人到金器楼里买首饰,终于被周奇胜寻了空。
水儿对自己家早已心灰意冷,无论说什么都不想理会,但她心软,周奇胜也吃透了这一点,直接跪下哭给她看,说她得罪了达官显贵,如今那些显贵不过是照顾着面子不想将事情闹大,所以还没有找水儿的麻烦,却找到了家里的麻烦。
他的几个幼弟都被绑了起来,父母也被威胁,若水儿不自己了却了性命,他们一家都要被扔到深山里喂狼。
周奇胜说他们走投无路,不能因着水儿的过错连累了一大家子,希望水儿给他们一条活路。
周奇胜这套说辞歪打正着地碰到了先前的那件事,水儿本就因为那天心中抑郁,再听见自己父亲都要自己去死后,心更是被挖空。
之后水儿回到了青楼,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
按理说周奇胜的这套说辞错漏百出,既然怕事情闹大,又怎么会跑到他家里威胁,为何不直接找水儿说事情。
可是水儿当时心情很乱,或者还有其他的事情压在自己的身上,一来一往,她终于还是走到了不归路。
确实是自杀,但却同样有很多凶手。
周奇胜说这些事情的语速很快,有些地方有些含糊,但是荀还是能猜出个大概,事情想想就知道不会那么复杂,可听下来又不禁唏嘘。
虽说水儿身陷青楼,他们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可是这姑娘到底是个好姑娘,可惜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荀还是摆弄着手指,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待周奇胜语无伦次颠来倒去的叨叨了好几遍,最后确定没有其他有用的消息了,他问:“今天让你将我们引来的也是那波人?”
“什么人,引什么。”周奇胜猛的回神,突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面色露出惊慌,张张嘴还想再辩驳一二,不承想却没了机会。
他突然吐出黑血,面露惊慌,双手想要捂住嘴巴阻止黑血流出,然而一切都是枉然。
那血散发着恶臭,不似寻常鲜血该有的样子,染黑了他的下巴和衣襟,没多会儿周奇胜浑身抽搐,瞪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荀还是,双手攥着胸口倒在了炕上,终于没了动静。
一旁靠着他的妇人吓坏了,尖叫着就要跑开,可是刚挪了几寸身子也是一僵,随后她一手攥着自己的衣领,另一只手掐着自己的脖颈,下一瞬黑色鲜血同样涌了出来。
变故来得太快,荀还是和谢玉绥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待他们上前查探时,脉息全无,周奇胜和老妇人已经死透了。
荀还是:“没用了。”
谢玉绥皱眉:“能猜出来是谁干的吗?”
荀还是摇摇头,又看了几眼那两具尚且温热的尸体:“我只能猜出来,想要水儿命的应该是梁家人,其余的……尚且有待考证。”
话音方落,卓云蔚走了进来,停在荀还是身后,乍一看见炕上的两具尸体后先是一愣,随后面上有些微妙。
荀还是:“人处理完了?”
“……没”卓云蔚忐忑地抬了下眼,看着荀还是没什么动作的后脑勺,赶忙又补充了一句,“阁主,外面来了不少人,那两个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察觉到一点动静立刻遁走,我怕这是埋伏,所以想来叫着您赶紧离开。”
荀还是:“什么人?”
“像是官兵,人数不少,估计这会儿快到门口了,我们先行离开。”
确实应该离开,不管是不是官兵,一大堆人出现都没好事儿,可是这间屋子……
“没有后门也没后窗。”荀还是轻笑,他突然明白这个局是在做什么,“且等着吧,看来得去牢里走一遭了。”
手指垫在面具下方,流到其中,荀还是深吸了一口,他胸口闷疼,喉咙处正压着一股腥甜。
他习惯将脆弱的一面掩饰起来,喉咙滚动,他将那口血咽了下去,强压着晕眩,靠面具遮住满头冷汗。
这间屋子窗棂很少,唯有的几扇都是面对前院。
荀还是方一进来时就察觉到屋子诡异的结构,如今看来是故意将他引到了这里,再取了这两个人的命,为得就是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抓他。
既然局已经布到了这一步,又怎么会让他从后窗逃走?自然若不是周围已经有人埋伏,那就便是出口只有正门。
明目张胆地跟官兵冲突,这事儿闹大了要上达天听,由皇帝处置。就皇帝现在这个样子,即便不会立刻要了荀还是的命,却也要在这上面再多捞点好处。
与其之后跟皇帝周旋,荀还是更想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等他。
一群人来的很快,里三层外三层将小屋围得水泄不通。
荀还是很乖,一没反抗,二没多话,由着这些官兵大呼小叫地给三人每人套了个黑布头套,一路颠簸直接送到牢狱。
牢房宽大,三个人关在一间没过多的为难,只是将他们推进去锁好门,之后人便离开。
虽说三人的双手都被麻绳束缚于身后,但这种小伎俩根本困不住荀还是,在他们被推进牢房的瞬间,荀还是双手便已经自由,径直扯掉头顶的黑布。
他揉了揉手腕,一偏头见着谢玉绥做着同样的动作,两人目光触碰,一言未发。只有卓云蔚老老实实地带着那块黑布套,跟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左右手腕各转了两圈,荀还是摘下面具,如今他脸色虽依旧苍白,好在这一路冷汗已消,面上无甚破绽。
他轻笑一声:“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阵仗将我带到这里,大人就不怕被人发现,觉得您图谋不轨,给您按个意图谋反的罪名?”
就见被卓云蔚身形遮挡的阴暗中突然传来草木被踩断的声音,而后一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走了出来,站到光线中,对着荀还是拱手作揖,微笑道:“荀阁主日理万机,若非事情紧急,也不敢如此劳烦您,多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荀还是没答话,而是偏头对着谢玉绥道:“喏,这位便是堂堂正一品大员,时任中书令的焦广瑞,焦大人。”
“这位是?”焦广瑞问道,“恕在下眼拙,请问兄台如何称呼?”
哪里是眼拙,先前不过以为是个跟班,遂未曾在意,如今见着荀还是的态度才问了一句。
谢玉绥尚未来得及说话,就见荀还是轻飘飘地扔出了四个字:“哦,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