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使司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城内四处戒严,休息的两日也算是避了避风头。
今天出门甚早,赶着城门刚开就离了邕州。
谢玉绥刚准备闭眼再休息一会儿,却听头顶那人幽幽叹了口气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邾国朝政要变天了,荀某只想给自己寻一条路。”
谢玉绥抬头,就见荀还是侧着头似是看向窗外:“想必你也知道,我身上的毒便是邾国国君下的,一边依赖着我帮他扫清障碍,一边又忌惮着我,最后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图个心安。你只当我自愿吃下这毒,却不知我若不吃,想必也挨不到今日。武功再高又如何,一个人还能拗得过一个国家吗?更何况这么多年我仇敌遍天下,真跟邾国闹翻,要面对的何止是一个国?”
谢玉绥:“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将自己的路堵死。”
“你不懂。”荀还是摇头,笑得一脸疲惫,“我不知祁国的中枢运转如何,暗卫又是如何,但是邾国的暗卫却是个有进无出,不杀就死的地方,我若不狠,早就被吃干净了,世间之大,哪个人心甘情愿做着恶人?有些事情临到面前根本没法选。”
听到这话,谢玉绥有些动容。
他确实不知荀还是早年遇到过什么,但是天枢阁内部机制还是有所了解,那是这个世上最像地狱的地方。
天枢阁里的小孩子自小就摒弃了感情,只知道杀戮,而关于荀还是的传闻江湖上更是不少,说他进天枢阁时已错过绝佳练武年纪,若非恶鬼现世,不可能走到现在这个地位。
“当初放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拼命,要么沦为娈宠,我只能给自己搏一条活路。”荀还是的声音正巧和谢玉绥脑子里想的事情巧妙地衔接上。
“荀阁主这是什么意思,跟我卖惨?”他问。
荀还是笑:“有什么可卖的,我并不觉得我惨,至少我有的选择,目前走的路还在掌控中。”
“包括中毒?”
“这只是一条绝境中不得不选择的路,至少我现在还活着,活着就有无限种希望。”荀还是耸耸肩,“皇帝和太子斗法,我夹在中间就不得不给自己找一个底牌。我没办法动用天枢阁的人去裕安城递消息,就只能托着别人了。”
“王爷放心,我没有别的恶意,只是需要一个祁国的王爷过来帮忙办件事。现如今计划被戳破,这件事办不了了也没什么,天下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谋划,出点岔子才是应该的,即便我现在去往祁国,死在那里也都是命数。”荀还是叹了口气,竟是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祁国……也挺好的,比死在邾国要好。”
世人皆知荀还是忠于邾国皇帝,凡命令无不完成,却不曾有人知道,他其实厌恶着邾国到了提名字就恶心的地步。
“放出你已死的消息也是这么个原因?是为了降低太子的警惕性,想要让太子尽快动手,早日与皇帝残杀?那你到底是想太子赢还是皇帝赢?于我又有何干系?”
一连串的问题只换来良久的沉默,车里只能听见轮子压过石子发出的咔哒声,远处不知什么鸟盘旋在上空不时发出啼叫。
过了会儿荀还是用着近乎耳语的声音悠悠道:“谁赢都没关系,说到底都是一样的。”
这话他没有想说给任何人听,即便谢玉绥耳力再好都只听得个断断续续。
“我们没有去往祁国。”谢玉绥突然开口。
荀还是正出神看着马车外,听见这话一个愣神,猛地回头看向谢玉绥:“那这是……”
“去东都。”谢玉绥错开视线,看着晃动不止的门帘,“你算计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去东都吗?我也想看看,你到底让我去东都做什么。”
荀还是诧异:“你……”
“匕首暂且不知道是不是你放的,但就目前看来,除了你引我到东都以外,我想不到第二个原因。”
“邬奉在牢里没有经受过任何拷打,而那个相关联的掌柜已经死了,也就是说指证实邬奉的人证已经不存在,按照时间来算,只有一把匕首不足以证明邬奉就是凶手。即便邕州城的官员非要邬奉背锅,因为梁和昶要一个完整的人而不加刑法,却也不应该在他没有认罪的情况下放任邬奉前行,完好无损的邬奉到了东都绝对是个麻烦。”
“只要邬奉咬死自己是被栽赃陷害,到时候无论是邕州城的官员,还是将他带去的官差,没有一个有好果子吃。明知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为什么邕州这边没有任何动作?那就只能说明他们早已有了万全之策,知道邬奉不是凶手,也并不打算真的让他作为凶手露面,关着他只是想将人一起带走。而在这段时间内,真正的凶手一定会出现。”
谢玉绥说到这里话音一顿,看向荀还是:“我有些好奇,既然引我到邾国的便是荀阁主,当初何不直接告诉我东西就在东都,如今绕了这么一大圈究竟是为了什么?”
“凶手就是我带走的那个女人?”
荀还是心脏骤缩。
“看你这表情我猜对了?”谢玉绥啧啧两声,“这么大一个局,真就为了引我到东都?”
“之前盘问许南蓉时她说自己只是上街采买,不成想直接被梁弘杰抓走。说句冒昧的话,许南蓉作为一个容貌并没有特别出众,还是个嫁为人妇的女人,按理说不会引起久经花丛的梁弘杰的兴趣,那为什么会让梁弘杰刮目相看?又为何在梁弘杰死后,招来一众杀手急于将她抓走?说明这个女人不只一个村妇那么简单,她或许还有其他背景身份,或许跟东都有牵扯,或许身后藏有更大的阴谋,如今你跟我提了一嘴,说让我好好护着她,我就更加笃定她或许跟……某些重要人士有关。”
“那日在安抚使司前来围攻的人是什么人?领头的据说已经被你杀了,你是想保许南蓉所以灭口,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所以,许南蓉就是杀害梁弘杰的凶手。你若是不插手的话,过段时间那个女人就会被抓起来吧。”
荀还是惊诧,脸上震惊的神色毫不掩饰。他微微张嘴,瞪着一双眼睛分外可爱,过了半晌竖起一个大拇指道:“豫王爷好厉害,能通过这点事情推断出这么多。”
“倒也不是推断,只是很多看似合理的地方细算下来都不太合理,这些大多是我的猜测,但看荀阁主的模样,我猜的八九不离十?”谢玉绥观察着荀还是的表情,想要从细枝末节中再寻些破绽,“所以许南蓉到底是什么身份?”
荀还是拉起垫在一旁的棉被裹在身上,刚刚因为不知道情况,所以他没敢妄动,其实身上早已没有热气了,这会儿冷的厉害,裹上棉被才觉得好受了很多,搓了搓手道:“王爷有一处说错了。”
“哦?哪一处?”
“梁弘杰是我杀的。”荀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道,“那女人胆子太小,一刀只捅进肚子,看都没看见就跑了。梁弘杰就是个草包,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捅了之后直接懵了,捧着肚子就往城里跑。那一刀不足以要了他的命,我正好看见这一幕,所以就帮了一个小忙。”
“许南蓉不知道后续,她以为自己就是杀人凶手,怕死了。”
荀还是轻笑。
谢玉绥皱着眉头,这样说来梁弘杰刀口伤非一次所为就有了解释,至于为什么梁弘杰将人掳走之后带到城外,又为何孤身一人被捅这些暂且不论,反倒是梁弘杰腹部皮肉那一处没对上的地方……
“荀阁主……”谢玉绥张张嘴,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梁弘杰腹部少了一块肉,荀阁主可知缘由?”
“少了一块肉?”荀还是诧异,“怎会少一块肉?莫不是真有野狗野狼路过咬了一口?我只是帮许南蓉一点小忙,又不吃人肉。”
荀还是的模样不似有假,谢玉绥也只能安耐住心中疑惑,没再这上面多纠缠。
荀还是接着道:“这件事其实对豫王爷来说也是好事,邾国内斗,得意的便是祁国,待太子和皇帝斗得两败俱伤,祁国一举起兵,可不就水到渠成了?”
谢玉绥:“政治上的事情我不参与,祁国跟邾国之间什么样我也不关心,我只是想知道荀阁主将我引到此处究竟为了什么,还有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玉绥眼底幽深,他并不完全相信荀还是的话。
荀还是感觉到了谢玉绥的试探,没有第一时间让他心安,而是错开目光,撩开一侧的小窗,看着窗外雪景道:“我们这是走了多久,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东都?”
谢玉绥看着荀还是。
阳光照射进来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半透明的脸上映着金光,周身不带有任何攻击性,让人下意识放松警惕,活脱脱一个身娇柔弱的矜贵公子。
有那么一瞬间,谢玉绥竟然在他身上看出一种岁月静好的祥和。
多么讽刺,在一个刽子手身上看出了岁月静好。
谢玉绥的呼吸有片刻凝滞,但很快又调节回来。他不准备放过荀还是,追问道:“荀阁主总要给我个交代,不然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你去了东都,我心不安啊,或者你希望我们现在就掉头去祁国?”
荀还是慢慢回头,一脸郑重地看着谢玉绥,而后慢慢吞吞地挪到了谢玉绥旁边,将被子罩在他的身上,两个人缩在一起,十分郑重地拉住谢玉绥的手道:“王爷放心,你既跟了我,我定护你周全。”
谢玉绥:“……”
*
邬奉自打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大鱼大肉补补身体就被薅起来做了车夫,旁边坐着廖庐,其余人藏于暗处,悄悄跟在身侧。
安静了一早上的马车在太阳即将爬到树梢的时候终于有了动静,窸窸窣窣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话,邬奉凑到廖庐旁边,对着马车车厢努努嘴:“这几天没少遭罪吧。”
廖庐知道邬奉说的是谁,但他本身话就不多,这几天大多时候在城外,没跟荀还是有过多接触,摇摇头道:“不甚了解,但就见面的几次看倒是个安静的,并没有传言那么邪乎。”
“还不邪乎?”邬奉瞪大双眼,手下一抖,马鞭差点抽到马屁股上,“兄弟你不是被下蛊了吧。”
说完他伸出一只手在廖庐面前晃了晃。
廖庐拍掉那只作乱的手,斜了他一眼说:“你怕不是牢里待傻了吧。”
虽说廖庐只是个侍卫,但是他自小就跟在谢玉绥身侧,也算是跟邬奉一起长大的,即便邬奉有个将军公子的头衔,在廖庐这里也没什么重量,自小两个人就互掐,这么多年习惯了,几句不掐都难受。
邬奉慢慢挪回自己的位置,嘟囔道:“等以后你就知道我什么意思了,你还是人见的太少,深浅不知,早晚有一天被人骗。”
“骗不骗的也进不了牢狱,背不了锅。”廖庐嗤笑,“更何况有爷在,哪怕是荀还是也翻不出什么花,说到底就是邾国皇帝的暗卫罢了。”
“什么暗卫,你没听别人都是怎么称呼荀还是的吗?那是狗,邾国皇帝养的狗,没人性,能跟普通暗卫一样吗?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得对,有爷在也翻不出多大的花,任凭他再怎么浪,爷的心性你我都知道,什么事能让他失了分寸。”
难得两个人达成了共识,廖庐点点头,刚想说“像爷这个年岁还如此沉稳的世间少有”,嘴都已经张开,却感觉到马车突然晃了晃。
本以为是车轮压到了石子,结果马车尚未稳,就听见马车里传来一声咆哮。
“滚!”
怒吼声穿过马车四面八方地传了出来,震得树上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掉。
马车前的两个人猝不及防地被积雪淋了一头,廖庐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邬奉,原本微微张开的嘴逐渐长大,成一个圆形。
两人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撞,撞邪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长吧,Hhhhh
第20章
邾国的版图整体偏北,国都选址又居于版图中上方,所以即便已经立春,树木依旧萧条,只能在树杈枝头隐隐见着点绿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舒展开。
邾国作为五大国中最为强大的国家,国力昌盛,百姓富足,虽说这几年皇帝愈发奢靡,但底子还在,至少面上看不出有何颓败之势,而东都作为国都更是繁华。
城中央除了那座巍峨宫殿以外,在宫墙外几里处建着几个府邸。其中最靠近宫门是太子府,其余则是朝廷重臣,均为皇帝赏赐,正二品参知政事兼太子太傅梁和昶就居住在这。
这里到闹市隔着几个小巷,街上的包子香到这里时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余味,料峭的寒风和进去后,仅剩的这点香味也很快走了型,钻进鼻子里一点都不剩,只觉得呼吸都是麻木的。
清晨天尚未大亮,一顶软轿停在太子府前。
压轿,轿夫掀开轿门,一身着藏蓝色常服的人匆匆走了出来。
此人皮肤略黑,嘴唇抿成一条线,眉头因长时间紧皱留下深深纹路,眼眶深凹,将眼底的光藏在黑暗中,看不出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思绪,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梁和昶一大早顶着浓浓的水汽赶到太子府门前,朱红色的门上,铜狮俯首衔着一个同颜色的环,他抬手刚要去敲门便被人拉开。
开门之人见到梁和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梁大人请进,殿下在书房等您。”
梁和昶点点头,脚步匆匆穿过庭院回廊,到了书房门前时,他站定在三步远的地方,整了整衣袍,随后抬手“咚咚咚”敲了三下,道:“殿下,臣梁和昶求见。”
“进。”
雕花木门向外拉开,掀开厚重的门帘后,一股子热风扑面而来,让梁和昶冻得有些麻木的鼻子瞬间通了气,喉咙一痒险些咳出声,转身关门时他低头掩面,将那股痒意压了下去,这才缓步走到里屋,行了个礼。
“臣梁和昶参见殿下。”
“平身。”说话之人声音有些沙哑,是变声期带来的异样,介于少年音和男声之间,算不上难听,却透露出一点点诡异。
是来自说话之人本身的诡异。
梁和昶听话起身。
太子端坐在长桌之后,脸色略显苍白,颧骨凸起,一身白色长衫,脖领处缀着一圈风毛,将刀削似的下巴藏匿在其中。
按理说,太子一般都是养尊处优,终年有着太医调理身体,不应该这样羸弱,可是邾国的这位太子不知为何总是看上去病病歪歪的,太医院各位圣手轮番号脉都没察出不妥,便只能推诿是胎里不足导致的弱症。
皇帝对这个长子十分疼爱,直到小儿子出生才有所分心。
邾国皇帝景怀文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景言峯为邾国太子,今年方才二十出头,次子景言朔,刚满四岁。
太子景言峯野心勃勃,起初鉴于皇上膝下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未曾做过出格的事情,直到前些年皇贵妃又生了一个皇子,自那起皇帝的眼睛不再只放在太子身上,渐渐对太子有所疏忽,虽没有废太子改立二皇子的念头,但太子生性敏感多疑,跟皇帝如出一辙,短短几年的功夫,心里已是不满,尤其是瞧着皇帝对幼弟的疼爱,更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