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刚才那一下搞得手枪差点走火。教授将枪退了膛,仰头瞪着某个满脸正经的混账,僵持片刻后还是决定先不深究,只是语气格外冷硬。
“根据目前现存的样本,神印出现过的地点有额头,脖颈,胸膛,后背,手背和小腹。”他冷漠地点了点自己额头:“我们可以逐一进行尝试。”
年轻的神明神情不明地看了他良久,但终于还是垂下眼睛,妥协般轻轻叹了口气:“……如您所愿。”
这本来是一个注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像人类无法拥有一颗恒星。无论是透过简陋狭隘的人造窥探者观测它的物质,用不及它亿万分之一漫长的语言为其命名,通过人类所有政治体系中任何能想到的“合法”或“非法”的渠道宣布它的所属,或者干脆发狂着跳进去——
星星只是星星,一团灼灼燃烧着的、不断坍缩又不断爆裂着的光。
但是他的星星足够隐忍,足够冷静,强压着自己不去反抗来自灵魂层面那十分陌生的刺激。
这一定很不舒服,就像要求一个新生儿不要在接触全然陌生的空气时嚎啕大哭,呛咳出呼吸道中的羊水——但是经过数次尝试后,一道浅浅的痕迹终于出现在了另一人的脖颈上,那是一柄剑的形状,顺着凸起蠕动的喉结深入咽喉,穿过锁骨后直指胸口。
“……成功了?”
这个角度诺瓦完全看不见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按照另一人的要求仰起头来,将脖颈彻底暴露在对方掌中。有人用拇指轻柔捻过他的喉结,他本能颤抖了一下,那道浅淡的图腾随之变得虚幻了一瞬,好在最终还是勉强凝聚了形态。
“嗯,成功了一次。”阿祖卡低声说。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微微偏过脸去,压抑地咳嗽起来,血顿时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你——”
听到动静的教授下意识低头,结果恰巧看到这一幕。他知道自己的灵魂足够强大,可能会伤害到对方,但是出于他的灵魂绝无仅有的特殊性,换成其他人不一定有效,深思熟虑后还是认为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这人以往一向对此表现得轻描淡写。诺瓦拧紧眉头,难得有些慌乱地试图去数对方的脉搏,思考要不要将奥雷或者玛希琳叫回来——结果情绪一激动,颈部的图腾顿时颤动了一下,再一次消失了。
“别担心,”阿祖卡随意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唇角的血渍,温和地安慰他:“您已经很温柔了,我没有大碍。”
教授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对方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似乎真得没有太大问题,他才慢慢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又消失了?”
“嗯。”见人眉头拧得很紧,救世主的眼睛中忽然闪过深深的笑意,然后他带着安抚意味揉了揉自家宿敌的头发:“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大概搞明白神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第164章 土豆
通过观察估算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之间的细微差异,教授算是摸清了奥雷·阿萨奇设下的障眼法。确实非常巧妙,但是依旧有一种简单粗暴的破解方法,那便是参照某童话故事中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进入方式,冲着某处极不显眼的砖石墙,闭上眼睛撞进去——这大概就是对方曾说过的“小小缺漏”。
当然,如果位置选得不对,不是撞得头破血流,就是被法阵吞没,身体“消失”——不过经过数次实验,诺瓦发现这也是障眼法,男二之前纯粹在吓唬他。
他在吃早餐的时候得意洋洋地宣布这一重大发现,并且当众进行了验证。坐他身边的阿祖卡一怔,随后眼睛柔和地弯了起来,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一番。
被一个普通人破解了自己颇为得意的法阵——尽管是年少时期的作品——奥雷·阿萨奇本来应该对此做出些反应,不论是恼羞成怒还是阴阳怪气。
但是他没有。这家伙近期早出晚归,脸上的神情却是越发阴沉难看,甚至今天早晨才难得出现在餐桌前,一边走神,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热气腾腾的澄黄色土豆饼,嚼了几下神情才出现了变化。
“……这谁做的?”
完全不是他早已吃腻的家乡口味。
好歹是血色公爵的独子,饮食方面用不着奥雷亲自动手,后来风餐露宿久了,也习惯了勉强啃几口随便对付肠胃。阿祖卡比他好些,已经算是三人中厨艺最好的,唯一缺点是做什么都一个味,不论是炖菜还是烤肉——没办法,阿萨奇谷资源匮乏,能吃的东西就这么多。
至于玛希琳,她会砸厨房。非夸张手法,物理意义上的砸,将鸡肉洗成肉泥,切菜把桌子切开那种——三番五次之后,所有人不约而同选择率先将她从厨房里赶出去。
“我。”
暴君一边优雅地喝咖啡,一边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欣赏着刺客瞬间凝固的表情。
对方看起来吞进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脸色五颜六色地变化着,煞是好看。
“怎么了?”玛希琳一边迅速往嘴里塞土豆饼,一边莫名其妙的地看着好友诡异的神情,鼓着脸颊含含糊糊地问道:“我觉得很好吃啊?”
她自小饭量奇大,加上家里穷,很少能吃饱,也没什么条件讲究味觉享受,其余二人给她塞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计较,很好养活。但玛希琳又不是味觉失灵,自然能尝出好赖。
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新奇口味,玛希琳忍不住想,她明明记得那位陛下是一位按理来说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贵族来着,结果第一次瞧见对方出现在厨房里,还是因为她半夜肚子饿,溜进厨房煮几个土豆,谁知恰巧撞了个正着。
没人开灯,月光下那位陛下灰色的眼睛像在发光,仿佛两枚剔透的玻璃球。玛希琳呆呆地举着叉子,叉子上是一枚被煮得滚烫的小土豆:“呃,那个,晚上好?”
“……晚上好。”
对方显然没想到厨房里有人,似乎被她吓了一跳。玛希琳能清晰看见他的手臂连带着肩背肌肉瞬间紧绷的过程,手里的咖啡杯都抖了一下。
她迟疑了下,鬼使神差地将土豆递了过去:“要吃吗?”
那位陛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就在玛希琳深感自己在做蠢事时,他缓缓点了点头:“要,谢谢。”
——然后她煮好的土豆被全部征用了。
暴君一边命令她将土豆压成土豆泥,一边在煎锅里抹了点黄油,将土豆泥摊成饼状,甚至撒了些珍贵的香料。
原本乏味可陈的植物块茎很快就变得焦香四溢,玛希琳开始感到自己的唾液在疯狂分泌,谁知稍一激动,手上就失了控,碗碟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异常刺耳,还好另外俩人不在。
玛希琳:“……”
对方神情难辨地瞥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满脸警惕地离她更远了些。
最后玛希琳一边委屈巴巴地守在灶边,小口小口往嘴里塞饼,一边不动声色地看那人的手腕——那位陛下在给自己煮咖啡,为了方便,他将衣袖捋上去了一些,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臂。虽说还带着手套,但手腕附近半截清晰带疤的牙印便显得异常刺目。
排除某人忽然发疯往自己手上狠咬一口的可能性,这里也就剩下三个活物。红发姑娘有些忧伤地想,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牙印究竟属于谁,还是脱了手套咬的——对方就这么毫无遮掩意图、大大方方地应验了她的猜测。
……但是以前她从未发现对方有这么……凶残的癖好啊?
不过明面上玛希琳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等待另一人停止进食后,再以风卷残云之势打扫干净了所有剩余食材。
“谢谢您的土豆饼,特别好吃。”红发姑娘盯着那双漂亮的烟灰色眼睛,发自内心地虔诚赞美道:“真没想到您会做饭,还做得这么好。”
“不用谢。”那人正在慢吞吞地喝咖啡,脸上的神情明显变得放松许多,闻言掀起眼皮,分外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因为这是贿赂。”
玛希琳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啊?”
“请您不要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教授面无表情地说:“今夜您没有在厨房里看见我。”
免得被人知道他写稿写到半夜爬起来偷喝咖啡,顺带着晚饭也忘了吃。
见人面露迷茫,诺瓦思考片刻,发现针对女主的性格,威逼利诱似乎没太大作用,他干脆举起受伤的右手手腕,在人面前晃了一下,试图引起对方的同情:“不然我会被咬,很疼。”
玛希琳:“——啊?!”
等等,似乎更不对劲了啊!
结束回忆的玛希琳忍不住瞥了金发好友一眼——对方正在削苹果,切成刚巧入口大小的苹果块全部落入另一人的盘子里,神情温柔而平和,完全不像是会将人咬出血来的模样。
“也许他在担心我会在土豆饼里下毒。”教授冷飕飕地说。
他不太高兴蹭早餐的人又多了一个——其余俩人就算了,一个擅长使用语言满足情绪价值,另一个则擅长通过行动表达赞美之情,结果只有刺客头子一副生怕他下黑手的模样。
“……您哪天不嘲讽我一句就浑身难受是吗?”奥雷有些恹恹地说,他最近实在没精力和人吵架。
他回了一趟血色集市,依据上一世的记忆开始逐一探查那些曾对他影响颇为深远的事背后是否有奇怪的推手,结果越查便越是心惊。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生根发芽便是迟早的事。奥雷忍不住开始不断思考,身边人的接近是否来自“神”的旨意,会不会是一种别有用心。
他知道这不对,但就是无法抑制地怀疑逐影者,怀疑达尼加,怀疑他的两位生死之交,甚至开始怀疑他自己的神智是否正常。
……如果被玛希琳知道,他一定会挨揍,阿祖卡那家伙也会怼得他怀疑人生。
奥雷默默推开碗碟,然后冷笑一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前几天夜里,我看到某人和玛希琳一起偷偷吃独食,还给自己煮了一大壶咖啡——全部,喝掉了。”
眼见黑发青年握紧叉子,缓缓抬起眼来,神情异常阴郁地盯着他,仿佛一只苍白的恶鬼——奥雷丝毫没有被他吓到,甚至恶劣地故意冲人扯了扯嘴角,继续和好友告状道:“对了,他还装可怜,不让玛希琳告诉你。”
别忘了他是刺客,哪怕是玛希琳也无法轻易发现他的行踪。
阿祖卡:“……”
他无奈地看了自家宿敌一眼,对方正忙着瞪人,没有功夫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心虚。
玛希琳则颇为不满地冲奥雷直言不讳:“你好幼稚。”
吃了东西还欺负人。
被“欺负”的某人已经杀气森森地上下打量了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刺客头子一番,冷笑一声准备张嘴喷洒毒液了——但是他被捏了捏后颈,刚一愣神便被人往嘴里塞了一块苹果。
“奥雷,我刚好有事找你。”
阿祖卡淡定地将话题岔了过去,刺客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扯了下嘴角,还是和他一起出去了。
临走前救世主不忘给自家宿敌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至于您的咖啡摄入总量和时间问题,我们稍晚些再私下里谈。
借着风的力量,他们离开闹市区挨挨挤挤的喧闹人群,避开海港入口连绵不断的彩色船帆,沿着海岸线行走,直到瞧见远方波光粼粼的海面。
几只海鸟在空中盘旋,朝后看去便是莫里斯港口海岸的四座巨型灯塔,分别被铸造成四位主神的模样。当夜晚降临,燃烧的鲸油灯会将神明的眼睛点亮。
这里曾因连绵不绝的战火而落败,现在却在荣耀、欲望、大海与死亡的滋养下,生长成一具将罪恶与金钱彻底融入血肉中、并且再也无法分割的庞然大物。
奥雷面无表情:“你要说什么?”
第165章 谈话
他的好友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大海的方向。风卷起他的金发,眼睛里倒映着绵延向天边的、深深浅浅的蓝色。
“前世我最后一次回家时,发现如果从莫里斯港出发,乘坐一艘小船大概仅需七天,如果骑龙的话甚至只需要两天左右,便能回到阿萨奇谷。”阿祖卡微微偏过头来,沉静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好友:“很近,是不是。”
“可是我的同胞被困在被称为‘世界尽头’的贫瘠山谷,没有耕地也没有医药,就连饮水都得从雪山上获取,还要与龙和魔兽相斗,足足长达三百年之久。”纳塔林人的神眷者安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透过了波光粼粼的大海,瞧见了那座沉默高耸着的庞大雪山。
他的声音很轻:“谷里的新生儿一代少过一代,就算叹息之墙不会坍塌,再过几十上百年,纳塔林人也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最可悲的是,他们明明有机会离开保护他们也囚禁他们的山谷,但是除了我和拉米娜,其余的纳塔林人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眼三百年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的语气渐渐冷了下来,奥雷忽然感到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神明的怒火令他身边的气流都开始变得凌冽森冷:“而造成这一切的最终原因,居然不过是一个来自神明的可笑预言。”
奥雷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我知道接下来这话很混账——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拉米娜之所以拦住你,救下你,让你在巨大的痛苦与自责中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不过是源于神的旨意;还有我之所以在你差点被贩卖的时候出现,帮助你从血色集市中逃走,也是源于神的旨意……”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不易被发现的恐惧的颤抖:“包括我们之后所经历过的一切,所喜爱所憎恶的一切,都是被神明操纵着的——”
“神就是人。”阿祖卡打断了他,冷静地注视着好友与他色泽相近、只是颜色更加灰暗些的眼睛:“奥雷,神就是人,和你我一样的人类。”
他轻轻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地陈述道:“就连前世的教授都无法全然操纵你我的主观意识与个人情感,难道你认为那群所谓的‘神’能做到这一点吗?”
“……”
刺客缓缓闭上眼睛,抬起头来,有些急促地喘着气。
阿祖卡看了他一会儿,重点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灵魂本源——还好,只是有些波动,但是没有出现受损的预兆。他的这位挚友自尊心很强,不要指望对方会主动向他示弱,和他倾诉。
然后奥雷听见身边人忽然说道:“……我也曾想过你现在所想的那些事。”
“分毫不差,”在他有些诧异的眼神中,对方有些疲惫地轻声补充道:“以至于重生后我曾度过了一段非常恍惚且痛苦的时光。拉米娜他们以为我是因为母亲的死而悲痛欲绝,其实我满心想着如果我率先杀了我的仇人,或者干脆杀了所有人,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
——他那段时间的疯狂程度甚至比现在的奥雷更盛,毕竟他看到的可是一本“漫画”,那一瞬间产生的偌大的讽刺、侮辱与深深的恐惧,足以令漫画中的“角色”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