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轻啧了一声,似是为未能彻底推理全貌而懊恼。
“那群海盗前来寻找‘龙巢宝藏’,却被龙群摧毁了船只。他们被纳塔林人救起后又偷偷离开,并将阿萨奇谷与纳塔林人的情报卖给了港口的佣兵协会,从而导致萨曼家族联合驻港海军对纳塔林人展开了屠杀。”
“……这是预言?”黑发青年冷静地问。
“不,这是现实,我曾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神眷者的声音很轻,平静得吓人。
伟大的故事就此拉开序幕,一夜之间失去故土和亲族,深陷谜团之中的少年背负起滔天血仇,踏上成为传奇的坎坷路途。
纳塔林人的遗孤开始逃亡,每当以为自己可以结束流浪,稍加喘息,偏偏各种阴差阳错一次又一次地夺走他曾短暂拥有过的一切。
观赏这个故事的观众只会感叹命运的残忍无常,却不知所谓“残忍无常的命运”背后另有推手。
“阿萨奇谷与世隔绝了三百多年,所谓‘龙巢宝藏’的说法却是近期才突然出现。”传奇本人的声音越发轻柔,已经几近耳语:“教授您说,这个流言究竟是由何而来呢?”
“……和卡西乌斯二世相关?”
真要论起纳塔林人有什么敌人,目前来看最大概率是当权统治者。
“不,我们的国王陛下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阿祖卡冷笑起来:“在他看来那位与他同姓同族的先王不过是个短命的倒霉鬼,不值得他花费精力报复一群丧家之犬。他更愿意将钱财投入到赌博、戏剧和举办各种奢靡的宴会上。”
他曾被迫吞咽下悲痛、耻辱与怒火,直到足以正视曾经高不可攀的当权者——但那位放浪荒唐的国王却对这份由一整个族群的人命组成的“礼物”满不在乎,杀死“阿祖卡”人生的,不过是一群试图向上位者献媚却失了手的走狗。
“什么?”当时的卡西乌斯二世一边指挥几个穿着暴露滑稽的小丑搔首弄姿,一边被逗得哈哈大笑,闻言漫不经心道:“哦,萨曼卿好像什么时候提过,但这种事我怎么记得清,你去问他好了。”
风声怒号,如同悲泣。诺瓦惊疑不定,他被自脚下升腾骤起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人从后方扣住了脖颈。他这才发现俩人正处于狭窄的风眼,沾满龙血的石块被全然卷起,于漩涡流中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碾成了粉末,他刚才若是不小心跌落进去,人的血肉之躯可不会比石块好上多少。
然后他对上了一双孕育着天灾的眼睛,虹膜的金色边缘朝着那些深沉的蓝色分裂出细小的纹路,如闪电,如浪尖,如宇宙的裂痕。
“抱歉吓着您了,但是这样会安全点——我就直说吧,教授,这一切都是我的亲眼所见。”神眷者的声音柔和清晰,在另一人的耳边凝聚。
“这个世界是一本‘漫画书’,而我是男主角。在不远的将来,无数灾难和巧合会自然而然地降临在我身上,因为只有这样,剧情才会变得足够波澜起伏,足够的有趣。”
黑发青年的瞳孔猛地瑟缩一瞬。
“漫画书”一词对方使用的是他极为熟悉、但绝不可能在安布罗斯大陆出现的汉语。荒诞的错乱感与巨大的信息量令教授的大脑都停滞了一瞬。
“至于您,教授。”自称男主的疯子缓缓微笑起来:“您来自那个负责观赏我的人生的世界,对吗?”
“……”
“别紧张。”那只扣在后颈的手施了一些力,几乎将人抱进怀里了。阿祖卡低下头,绚烂的金发柔软散落在黑发青年赤裸的脖颈上,冰凉的珊瑚与松石轻轻触碰着皮肤,如一张细密轻柔的网。
他望着那人耳廓上的绒毛,在气流作用下的细微颤抖,柔声安抚道,尽管内容令人毛骨悚然:“我不会迁怒与您,也不会对您的隐瞒生气……我确实曾想过,如果你只是个被命运操控的、比较特殊的人偶,我会直接将你的灵魂取出来研究——但您本人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他忽然转移了话题:“之前一起签订灵魂契约时,我发现您的灵魂无法被奥肯塞勒河束缚,所以契约对您压根不起作用——对此您有什么想法么?”
“……我保证在此之前对此事一无所知。”诺瓦慢慢皱起眉来。
神眷者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他松了手,后退一步,带给人的压迫感顿时消散了不少。
黑发青年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问道:“那么我呢,我在那本你曾‘亲眼所见的漫画’里的角色定位是什么?”
“您杀死了卡西乌斯二世与王后爱斯梅瑞,夺得了王位,并决定掀起灭世之战,屠杀所有信徒。”男主保持着他那平静的表情:“简单来说,您是我的宿敌。”
也就是反派,还是干掉旧反派中途上位的最终反派。
诺瓦:“……”
“……您在开玩笑?”他面无表情地问道:“我现在是一名大学教授,工资不算高但胜在稳定,还是一名小贵族,人类的基础需求都能得到满足,我为什么要突然闲得没事去毁灭个世界?”
诺瓦知道自己有病。在原世界,成年后他曾做了一次彻底检查:阿斯伯格综合征,足以令他异于常人——但他确实不是什么愉悦犯或高功能反社会疯子。
“也许这只是一段‘剧情’?”另一人哪怕是面对“宿敌”都语气温和得瘆人:“也许我们都只是个用来取悦诸神的虚构角色,和那些满口谎话的吟游诗人嘴里的英雄或小丑没有任何差别。”
诺瓦盯着他——这家伙明明在说些荒诞绝望至极的东西,偏偏依旧保留着那种近乎凝固的微笑,这让他看起来疯得厉害。
“不,我不这样认为。”黑发青年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一本漫画,那么这个世界便不会存在。”
“我曾阅读过数以万计的、涉及这个世界各地各个领域的书籍与文献,并能复述出其中大概。我可以无比确信,你的世界拥有经过长期演化并且严密完备的文化、经济与政治系统,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可以通过一本书来创造出这样完整且成熟的世界?难道就凭你们的神明?”
他刻薄地嗤笑一声,飞快地反驳道:“恕我直言,仅靠那些‘多姿多彩’的史料,以及从未有神明活跃超过千年的事实,我能得出的结论唯有‘神不存在,只是一群力量强大些的人’。”
他不该对一位宗教领袖说这种话,但对方看起来和喜欢将神明挂在嘴边的本地人不同,而诺瓦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巧舌之神曾为了戏耍对他不敬的国王,让他强奸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爱欲之神因为嫉妒某个人类女子的美貌,迷惑她,令其在众目睽睽下与野兽交构。各个教派将其当做“不得对神明不敬”的教诲大肆宣扬,教授却被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恶心得不轻。
嫉妒、贪婪、色欲……如果人类的一切劣根性不曾从“神明”的身上剥除,他们又怎能称得上“神”呢?
“……请说下去。”神眷者的眼神深沉难辨。
“至于我的世界……”教授不自觉稍微降低了语速,他人难以分辨出这点细微的差别,但是神眷者迅速注意到了这一点——显然,对方对自己的故国怀有情感。
“最简单的逻辑,”诺瓦面无表情地说:“如果这本漫画来自我的祖国,你们都该说汉语。如果是海外的作品,那也该是我听说过的语言。”
——而不是让他从头学习一门完全属于陌生语系的外语。
“……您的故土又是否有神明存在?”
“各类大大小小的宗教不可避免,但是我的祖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以无神论者为主流的国家。我们一般不会去证明世界上是否有神,而是要求神明进行自证——但是至少在有可信史料记载的百年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从未有神明真正意义上现身。”
那些装神弄鬼的骗子邪教不算。
“综其所述,更像是有人以你的经历为原型,将其画成了一本漫画。”教授心满意足地下了定论,就像冲人甩出了一本结题报告,缺乏同理心,却显得十足安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到的那本书,又是如何逆转了时空,听起来很像我们那边流行过的重生小说。只是请坚信一点,无论你所经历的一切是否被人操控,只要你还能思考,还能自主行动,那么你依旧是自由的,可以依靠自己对现状做出改变。”
“——我们管这叫人类的主观能动性。”
作者有话说:
政治哲学满昏的教授。
来自百度百科:阿斯伯格综合征(Asperger syndrome,ASD)是一种主要以社会交往困难,局限而异常的兴趣行为模式为特征的神经系统发育障碍性疾病。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儿童一般智力正常,表现为缺乏对社交关系的理解,伴有语言沟通方面的困难,但是却对某个方面的事物有异乎寻常的兴趣。目前确切的病因并不清楚,可能与遗传因素相关。
第14章 结盟
对方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古怪的笑声,就像被哽住了那样。然后他安静下来,仰起头来,凝望着在单调嘈杂的狂风中,那些昏昏沉沉的灰雾。
诺瓦同他一起仰起头,发现什么也看不清。
“其实你没有纯粹将这一切看作假象。”
教授说:“很明显,你对纳塔林人抱有感情,对你的龙也是。”
另一人并不回答,只是慢慢闭上眼睛,吐出了一口气。
“您想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他轻声问,但是没等诺瓦回答又改口道:“不,不如说我单方面想说给您听好了。”
教授凝望着他,那双美丽威严的眼瞳被掩上时,对方顿时显出一种宁静而疲倦的哀伤来。他在对我示弱,他想,这种古怪莫名的、越过思考过程的判断让黑发青年皱起眉来,有些拿不准对方的动机。
他对神眷者观感古怪。对方既有久经世事的深沉淡漠,有时却又流露出少年般的温柔坦然。他像一片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陌生海域,清澈透明,不可捉摸,触手温热可亲,但若真的沉进去,怕是会直坠深渊。
“……我大概知道了些许信息,但是你说吧。”黑发青年警惕道:“我会根据具体情况判断要不要当做没听见。”
阿祖卡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有点想掐宿敌的后脖颈。但是今天带给对方的冲击已经够多了,何况对方还有些笨拙地安慰了自己,再欺负人好像有些过分,让他难得有些良心不安了。
尽管已经可以初见宿敌日后那可怖的洞察力,但现在的诺瓦·布洛迪,确实还只是个没怎么历经挫折的、甚至还显出几分天真莽撞的年轻人,以阿祖卡的真实年龄几乎可以叫对方“孩子”的。也许是因为这奇异的错乱感,救世主大人很容易对他那“活泼”的宿敌持有一种微妙的纵容与心软。
“十年前,我回到了漫画的开头。”他叹了口气,那口气好像在说我今天早上吃了三片烤玛拉。
“……这下说得通了。”诺瓦轻声嘀咕了一句。他可不是有了疑惑还能忍着不去追究的性格,既然对方表示可以用来交易——诺瓦都不想把那哄小孩一样的玩笑称为交易——那就不是什么重要的机密情报。不需要顾及是否会彻底激怒对方后,他很轻易得到了一些信息。
十年前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是一个名叫艾莲娜的女人死了。
可怜的女人,一场漫长而古怪的疾病,逐渐夺去了她的生机,她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最终只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孩子。
孩子的父亲是谁,没有人知道答案。他的母亲对自己的突然怀孕沉默以待,只说对方是“神明的孩子”。
而那失去母亲的遗孤确实拥有足以令诸神惊叹的美貌,假如在神明最为活跃的初世纪,这样的孩子如果不被献给某个神明以求庇佑,是活不下来的——贪恋他的神明会追逐他,嫉妒他的神明会折磨他。脆弱的普通人可禁不起这些苦难,历史上那些著名的美人几乎全部早早香消玉损。纳塔林人怜悯他,决定抚养那孩子长大。
孩子沉默着采来一捧捧蓝格罗姆——他的母亲曾常年服用这些蓝色小花,用来消减痛感——天空般的颜色将女人的身体彻底掩埋,每夜孩子都会偷偷离开,来到母亲的坟前入睡,照顾他的族人发现了,但也没有制止,只是悄悄多添了几件厚实衣物,任由对方独自做这最后的告别。直到一天清晨,孩子被人发现晕倒在母亲的坟墓前,醒来后,对方的胸口生长出漩涡般的纹路,他可以轻松地掌控风,可以驯服群龙,连风行者都为他低首,“小飞鸟”成为了神眷者,也一夜之间失去了天真烂漫的性情。
神眷者没有提及母亲的死,也没有提那个年幼的孩子失去血亲后、天崩地塌般的痛苦与绝望。他只是平静地讲述他如何在族人的包围下初次清醒,如何带领纳塔林人驯养龙,如何寻到一只尚未成年的风行者,并亲手将它驯服。
“我尝试改变一切,”他轻声说:“孩童的躯体不足以支撑我本源的力量,急于求成只会导致躯壳崩塌,不然我会提前毁掉阻碍纳塔林人的叹息之墙……阿萨奇谷还是太贫瘠了,我能做到的只有利用龙,为族人增添筹码。”
“……你在重生前达到了什么战力水准?”诺瓦迅速发现了重点,但是没等对方回答便发现自己问了一句蠢话——进入大结局的男主怎么可能不是强者?
果不其然,对方的回答平静中透露出隐隐的威严与血腥:“重生之前我已经是圣者,我已知的敌人都死在了我的剑下。”
他已经很顺畅地接受了“重生”这个概念了。
“你不是术士来着——明白了,魔武双修。”
“……什么?”对方露出了一个有些迷茫的眼神,因为最后那词他说的是汉语。
就是又能抡大剑又能阿瓦达啃大瓜,能扛能打能远能近,起点男主标配——而且这家伙估计还得挂个“美强惨”热门tag。身为被互联网庞大信息流日常轰炸的现代人,哪怕是诺瓦也是知道一些梗的,不过每次试图使用都会陷入奇怪的冷场。
布洛迪教授面无表情:“就是你既是武者也是术士,夸你全能,很厉害。”
全能且很厉害的救世主本人哭笑不得:“……谢谢您的夸奖?”
“不客气。”对方条件反射地回答,阿祖卡发现这人似乎对礼貌有种奇怪的执着,但也因此在某些场合显得格外气人。
这么一打岔,话题偏得十万八千里,他心里那点因为被迫回想少年时期记忆而产生的负面情绪都快要消失殆尽了,教授先生真是个神奇的人。
“您说的没错,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拥有正常的思维与行动能力。”阿祖卡微微笑了起来,那双蓝眼睛却是显露出极为骇人的冰冷:“而且我确实很好奇,究竟是谁能够制作出这样一本漫画,又是谁在幕后玩弄我的人生?”
他的语气很轻,未尽之意却满斥了浓郁的血腥味:“我想要找到那位或那群‘作者’,然后得到我应得的答案——”
“但这一切需要您的帮助,教授。”神眷者垂下眼,静静注视着眼前的黑发青年。他的声音变得温柔平缓起来,带着不易被察觉的蛊惑:“对方和您的世界有一定关联,而您比我敏锐,比我擅长思考,也比我更了解那些我不曾接触过的东西……我需要您的智慧与头脑,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盟友。”
被人夸得有些僵硬的诺瓦别开头去:“……这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谜题——有趣,但绝对是个惊天动地的大麻烦,给我要抛弃一切帮助你的理由。”
“很简单,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有一场会波及到您的战争很快就要爆发了。您不是武者,也不是术士,仅凭您的头脑、职位与家族,和平时期的秩序将无法庇佑您。”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了,但是脾气并不好的教授先生看起来没有被冒犯,他只是皱眉沉思:“漫画里的诺瓦·布洛迪是在沉寂许久后才再次出现的,我不知道您付出了什么,那时的您已经站在我的对立面上……我不会允许您再一次成为我的敌人。”
“而我的躯体在逐渐适应我的本源——还有什么比一位圣者的保护更加稳妥呢?只有呆在我身边您才是最安全的。”神眷者望着对方那不自知紧缩的瞳孔,低笑一声,优雅得微微俯身,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的掌心向上前伸——一个标准的舞会邀请手势,多见于下位者邀请上位者,或男性邀请女士。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您想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吗?”
“……”
黑发青年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在他的掌心里迅速拍了一下。
“成交。”他斩钉截铁地说,另一人甚至为他的决断力愣了一瞬:“我帮你找到‘作者’,你为我提供保护,并协助我回到我的世界。”
“……非常惊人的果决与执行力,感谢您的信任。”
“不,和信任你没太大关系。”对方毫不客气地说,也不知在脑内经历了怎样的思维风暴:“只是因为一切线索都连起来了,这下全部都说得通了——还有一点,你之前那副心死如灰的模样是故意装可怜诈我的?”
对方从刚“重生”时便开始做准备,怎么看都不像是因为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从而陷入了自怨自艾。
另一人沉默了一下,又用有些落寞的眼神望着他,看起来真挚得要命:“抱歉,虽然那确实是我的真实情绪……但我得最后确认一下您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