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穴里的地道错综复杂,拥有无数房间和密室,稍不注意便会迷失方向。墙壁深处的尸骨层层堆叠,也许已经埋葬了几百万死者,而那些近期有活人行动痕迹的部分,按照神眷者的说法,依据“风中得到的讯息”,不过占据整座地下城市的十分之一。
除了要忍受阴森恐怖、肮脏昏暗的恶劣环境之外,还真称得上是一处合格的藏身之处。
杀死了一批生命之子后,教授瞧见了那些被抓来的“祭品”——最后他们不得不给了他们一个痛快,毕竟哪怕是治愈法术也做不到令肉块变回人类。
“您还好吗?”
有人在他的背上不断地温柔拍抚着,脸色苍白的黑发青年头也不抬,缓缓摆了摆手——他看起来像是要在那几乎将他整个人绞成干尸的巨大压力下试图将胃袋吐出来,但最终没有成功。
“我没有问题。”诺瓦有些疲惫地本能向身旁有着人类体温的存在稍微靠近了一点:“不用管我,我很快就会适应。”
“……您本无需适应这个。”阿祖卡沉默了一会儿,扶在对方手臂上的手指紧了紧:“只要您开口,我会处理好一切。”
尽管他的理智明白这一切的必要性,但在情感上,他依旧愿意为他分担世间一切疲乏、痛苦与罪责——可是他的协作者是一位谨慎多疑到神经质的君主,贪婪地将一切重担背负在自己身上。
从他的角度来看,仅能瞧见宿敌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动着的眼睫……他还是年轻青涩的,甚至会因为过于惨烈的画面流露出脆弱的神态——但他依旧和记忆深处那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的血色暴君产生了微妙的重叠。
“……不,这是迟早的事。”那个人的声音重归了冷静无波。黑发青年站直了身,面无表情地用拇指擦去了嘴唇上残留的液体。
他抬起眼睛,烟灰色的瞳孔冷漠而澄澈地倒映着周遭的一切:“阿祖卡,这是战争。”
战争的彻底爆发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外来者惊悚地发现白塔镇的半边天空忽然被一种比火烧云还要明亮瑰丽的火光照亮了,冬季干枯的空气令火势以一种不可匹敌的姿态膨胀,汹涌的火焰与浓烟舔舐着天空,将那座古老的木质结构教堂烧得发出凄厉颤抖的呻吟。
几名被困在教堂中的裁决者迅速踹开变形的木门,捂着口鼻向外跑——但是迎接他们的只有枪口。
最前方的裁决者甚至来不及穿戴盔甲,他的胸口炸开血花,满脸茫然地倒下了。哪怕是术士,也无法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阻挡那平均以三百米每秒的高速冲出枪管的小小铁球。
其余反应过来的裁决者立即试图施展法术——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异常刺目的闪光,古老的街砖被炸得四处飞溅,硝烟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一场血腥无比的缠斗。
突袭教堂的都是些不到三十岁的镇民,他们中的一部分负责直面那些被土炸药和闪光弹搞得狼狈不堪的裁决者,然后借助对于地形的熟悉开始向着小巷深处撤离。另一部分则手持枪支,躲藏在教堂附近的居民住所里,时不时放冷枪掩护同伴。
一名暴怒的裁决者对准了子弹袭来的方向——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和此起彼伏的尖叫,那栋二层小楼顿时塌了半截,等到烟雾散去些许后,垮塌下来的砖石下正压着半截淌血的、一动不动的尸体——但是那名裁决者同样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击穿了大腿,正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一个女人发了疯似得扑过来,用菜刀砍下受伤的裁决者的脑袋,而她自己也因术士临死前的反扑被炸得没了气息。
呆在教堂里的裁决者并不多,前来支援的裁决者绝大多数都在异端裁决所里。但是很快光明教堂失守的消息便传到了镇北,越来越多裁决者赶去发生暴动的教堂。
被惊动的治安官们则有些犹豫不决,教廷的残忍与出尔反尔同样得罪了他们中的一批人,加上治安官中有许多本地人,心底并太不乐意为了一群外来的白袍子,将枪口对准那些日常相见的、甚至有血缘关系的镇民。
不过很快他们便失去了纠结的资本,几名蒙着脸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异端裁决所的城墙,没有任何交涉就将负责看守的治安官绑起来丢在墙角,枪支弹药也被收集起来,在空地上堆成了一堆。
其中一人蹲在治安官面前,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脸:“先生,不好意思,这些炮台已经被我们征用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为首的治安官语无伦次地骂道:“你们这是想叛乱吗?!”
他从高耸的城墙向下望去——沉默的人群,闪动的火把,简直像是一条从地下淌出的、无声无息着闪闪发光的河流。
“可别胡说。”达尼加耸了耸肩膀:“我们不过是想救出那些被教廷关押在监狱里的同胞罢了——你看,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监牢的钥匙在二楼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房间的上锁抽屉里,由一个叫‘卡斯特’的裁决者保管。”
一个声音颤抖着响起,达尼加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和为首的治安官一同抬头看去——说话的人居然也是一名治安官。
“——你他妈的疯了?!”为首的治安官惊怒交加,大声呵斥着自己的同僚。
“教廷把我的女孩,还有我的老爹抓了进去。”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治安官格外简短地回答:“他们全都没有回家。”
没有人说话,沉默在人群中蔓延着。
良久,为首的治安官忽然吐出一口气来,颓然地闭上眼睛,瘫软下去:“……我第一天来这儿工作的时候,这些炮台就呆在这里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会用这种老家伙——放开我,拿枪抵着我的额头,这样我‘不得不’教你们如何使用。”
赶去教堂支援的裁决者们很快便发觉了哪里不对。曲折狭窄的街巷寂静得可怕,他们缀在后方的一人忽然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又在下一处街角发现了对方的尸体。
裁决者们彻底警觉起来,伴随着低低的吟唱,一道闪烁着符文的屏障出现在他们四周,试图抵御来自未知的危险。
然而这未能彻底抵挡来自暗处的袭击。从高处丢下的简易炸药和燃烧瓶打乱了他们的队形,尽管袭击者已迅速被光链杀死,但这似乎是一个信号,子弹自四面八方如雨般袭来。那些人占据了周围的建筑,而狭窄的街道却极大程度地限制了法术的发挥,裁决者们不得不一边支撑着屏障,一边施展法术还击——但法术总有耗尽的时候。
“还是联系不上米勒主教吗?!”连绵不绝的爆炸声中,一名裁决者与同僚高声厉问道。
自从成为术士以来,他从未如此憋屈过。如果可以正面作战的话,他自信绝对可以轻松秒杀那些卑鄙的袭击者,不论是十个人还是五十个人,来多少杀多少——但是直到现在,他们甚至看不见袭击者到底在哪里,有多少人,唯一能做的只有攻击周围的建筑物,但垮塌的砖石同样会干扰困在狭窄街道里的同伴。
但凡这里有一位主祷阶层的术士,便能轻松破局。问题是但丁·马休斯阁下已经离开白塔镇,而帕瓦顿·米勒阁下同样不知所踪。
那名裁决者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他冷静下来,伴随着吟唱声,一道刺目至极的巨大白色光柱直冲天际,掀起的气浪直接以他为圆心,将方圆五十米之内的一切存在全部掀飞出去。
几名猝不及防的袭击者露出了身影,没等他们逃跑,便在那耀目白光下惨叫着化为齑粉。
“回异端裁决所。”那名裁决者咳嗽了几声,擦去唇角的血渍,脸色极其阴沉地说:“袭击我们的人是镇民,他们肯定是想趁乱救出异端裁决所里的囚犯,所以故意放火引我们去光明教堂。”
话音刚落,一则重拳毫无征兆地落在他的脸上。
那名裁决者猝不及防地横飞出去,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尚未退却的愤怒与阴狠,却直接在地上砸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接触地面的部分直接化为了肉糜,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脚步声清晰响起,一个身影自四散的烟雾中缓缓走出。那人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其余面露警惕的裁决者的脸上却渐渐露出错愕的神色。
“……女人?”
第146章 抓捕
武器是稀缺的,哪怕已收集了所有能用的猎枪。按照教授提供的改良版配方,土制炸弹、闪光弹和燃烧瓶的原材料甚至有一部分来自学校的存货,另一部分来自镇民们的主动捐赠——尽管如此,这些保命用的东西依旧紧紧巴巴,制定计划的几人在教授的来信指导下推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来自卡萨海峡的支援者的到来。
这群人自称来自卡萨海峡贼鸥码头海员工会,一共有十来名成年男人和一位少女,还带了一批武器——部分来自博莱克郡煤炭工会的捐赠,矿区别的不多,用来开矿的炸药存货倒是十分丰富——被分批藏在马车里偷运进来。
领头的健壮青年叫艾斯克·拉比,被问及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支援白塔镇时,那人非常简短且粗鲁地回答:“于公,教廷真他妈不是东西。于私,老子和他们有血仇。”
听见那熟悉姓氏的学生迅速明白了何为“血仇”,不过很多人瞧着支援队伍中那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姑娘,心里不由开始犯嘀咕——直到对方孤身一人冲在前线,仅靠一双拳头挡住了试图返回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
玛希琳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沾到拳头上的血迹,一把揪起已经瘫软在地上的裁决者。那人已经彻底崩溃了,他的周围都是同僚骨骼寸断、不成人形的尸体,试图逃跑的人全部被子弹逼了回来。
“求、求求你,放了我,我——”
“你在白塔镇虐杀了多少无辜的镇民?你放过他们了吗?”红发姑娘厉声问道,她感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发抖,因为愤怒,因为激动。
“我没有杀过无辜者,没有……”裁决者颤抖着,血沫从他的牙缝间溢了出来:“我按照马休斯主教阁下的命令行事,被抓进去的都是些罪无不赦的异端,其中绝无无辜之人,光明自会分辨,绝不会出错……”
“真的吗?”
玛希琳冷冷地盯着对方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他是真心实意这样认为着的,反抗教廷及是有罪,质疑神明及是有罪,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异端”更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她忽然感到有些悲哀,手上猛地用力,那名裁决者顿时脖颈瘫软着失去了呼吸。
远处传开了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夹杂着枪炮与子弹硝烟弥漫的炸响。人类居然能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呼啸,玛希琳抬起头,天穹之上,壮丽的群星在震悚中熊熊燃烧着。
异端裁决所被白塔镇的镇民攻破了。
……
这群裁决者临死也没盼来的帕瓦顿·米勒正在地下墓穴隧道里穿梭。阴冷的墓穴,肮脏的空气,向来注意自身形象的枢机主教却已经顾不得身上的白袍是否洁净。权杖之上的法术球发出微弱的光芒,指引着他朝向某个方向前行。
越是深入墓穴,帕瓦顿·米勒便越是心惊。一路上都是生命之子的尸体,面具之下的尸体面部青紫肿胀,似乎是被憋死的,凶手甚至不屑于用武器触碰他们,他不得不猜测这是一名风系术士的手笔。
帕瓦顿·米勒忽然闪身躲进阴影深处。法术指引着他,但丁·马休斯就在前方的实验室里,但他隐隐瞧见他的同僚正卑微地匍匐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足以令一名枢机主教失去尊严,被恐惧夺取了心智?
很快帕瓦顿·米勒便知道了。
他忽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揪住了领口,直接被毫无反抗之力地扯进了实验室。他被狼狈砸在地上,可怕的威压碾上脊背,米勒甚至听见了骨骼一寸寸碎裂的声响,血顺着嘴角和鼻孔淌了出来,脑袋直接犁进了泥地里。
“原来是泽菲尔的奴隶。”
帕瓦顿·米勒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但是和初见时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其中蕴含着的冰冷恐怖的威严,足以令一切人类的灵魂战栗着折服。
“看来你的主人还是不死心。”有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枢机主教被压得抬不起头,他怀疑自己如果强行抬头试图直视对方的话,颈椎会断掉。
他只能隐隐瞧见来者的靴子——就连靴底都一尘不染,脏污仿佛被隔绝在外。风系术士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是没有术士会消耗珍贵的法力,来长时间施展这种极其考验操控精度的法术,只是为了保持清洁,哪怕是圣者也不例外。
除了堪称理念化身的神明。
帕瓦顿·米勒感到自己的脖颈开始剧烈灼烧起来,这是光明神在要求神降——但是此处没有足够多的虔诚信徒,强行神降导致神明消耗过大,最后受罪的只有他。
风暴之神大概是看出了什么,只是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其中蕴含的隐隐疯狂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我明白了——你们都想要他?”
帕瓦顿·米勒忽然感到头颅上的重压一轻,他勉强抬起头来,只见那个叫诺瓦的神选之人正躺在风暴之神脚下,手上脚上锁着镣铐,生死不明。但是很快对方便被无形的力量掐着脖颈拎了起来,苍白瘦削的年轻人咳嗽几声,勉强睁开眼睛。
“你还是杀不了我。”他对神明露出了极为吃力的挑衅微笑,看得帕瓦顿·米勒简直一阵心惊肉跳:“你在害怕吗?害怕如果我死了,你也会就此消失——”
神明似乎被他激怒了,毕竟这位神除了对纳塔林人网开一面,一向以暴虐无常而著称——黑发青年被重重摔在了地上,颤抖着蜷缩起来。
就在神明的注意力在诺瓦身上时,帕瓦顿·米勒忽地从原地消失了。过于刺目的光亮突然在地道里炸响,随即是席卷一切的暴怒狂风,米勒清晰听见光明神在他耳边怒声呵道:“我会助你,我要那个普通人,将他活着带来给我!”
“……当然,吾神。”脖颈如死去一般剧烈地灼痛着,枢机主教强忍惨叫的冲动,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诺瓦半闭着眼睛,柔和的风悄无声息地环绕着他,直到显露些微波动。他忽然抬起头来,注视着按照常理来说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卡莱顿小姐。”
黑裙少女冲他嘘了一声,摸出不知从哪偷来的钥匙,替他解开四肢上的镣铐,声音又轻又小:“他们打起来了,暂时没有精力关注这里。”
教授皱了皱眉:“你一个普通人究竟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当然因为我是普通人,他们都不在乎我。”女孩微笑着说。
诺瓦慢慢眯起眼睛。身上的镣铐被解开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缓缓坐了起来,眼神格外冰冷地盯着少女的面孔:“你真的是艾米莉亚·卡莱顿?”
黑裙少女的动作顿住了。她一点点抬起头来,诺瓦瞧见一轮诡异的漩涡在她的眼睛中流转。
“我真喜欢你,亲爱的。”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张青涩秀丽的脸竟显露出一种极具割裂感的妩媚来:“你是个聪明的男人,这让我很想要征服你——想要把你一口口吃掉。”
“……爱欲之神,阿娜勒妮。”
“你也可以叫我亲爱的,我那连自己都不知道何时选定的神选之人。”少女冰凉的手指以一种瘆人的力量掐住了黑发青年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露出脆弱的脖颈。
“寒暄该结束了,虽然我很想和你说说话。”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传送卷轴:“谁让该死的风暴神打坏了我的阿帕特拉,而这具躯体又过于脆弱,一举一动都要消耗太多力量。”
诺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爱欲之神忽然发觉哪里不对——自进入此处以来,不妙的预感一直在心中环绕,在此刻忽然到达了顶峰。她的视野剧烈摇晃了一下,随后纤细娇小的少女已经飞了出去,直接砸在墙面上,一点点瘫软下去。
动手的是本来已经昏迷不醒的但丁·马休斯,他神情莫名亢奋,捡起地上散落的解剖刀,居然冲着毫无反抗能力的神选之人扑了过去:“只要杀了你,只要杀了你——”
“——不!”
爱欲之神惊恐愤怒地尖叫着,她的声音和帕瓦顿·米勒重叠了,但是后者却被风暴之神重重甩了出去。眼见狂怒的飓风已经冲了进来,心知即将彻底丧失机会的爱欲之神咬了咬牙,诺瓦再一次瞧见那如鬼魂般扭曲的生物自艾米莉亚·卡莱顿的眼中飞扑而出,直冲他的眉心。
但是这一次,实验室的地表陡然亮起了无数符文,那如鬼魂般的东西竟被无数条半透明的锁链困在了半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
“——抓住你了。”
爱欲之神颇为惊悚地对上了一双燃烧着的金色眼睛。那位“风暴之神”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而将靠坐在地上的神选之人扶了起来。对方皱着眉活动了一下脖颈,看向漂浮在“风暴之神”身后生死不知的帕瓦顿·米勒,语气里居然还夹杂着些微不满。
“这个呢,没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