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吗?!
“你到底是谁?”他愤怒地转过身来,结果发现此人一身黑衣,脸上还带了副纯黑面具,压根看不见半点皮肤。
对方很高兴似的回答道:“某位尊敬的先生让我来保护你们——所以咱俩暂时是一伙儿的。”
不知怎的,艾德里安下意识脱口而出:“教授?是诺瓦教授吗?”
假如是那位总令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的先生,倒也没什么好惊讶了。他总觉得对方应该认识一堆奇怪的人,而且混在里面也会异常和谐。
然后艾德里安瞧见那副纯黑的面具冲他晃了晃:“这可不是我主动透露的啊。”
“那么您现在能救下梅森太太一家吗?”艾德里安回过神来,焦急地请求道:“他们不能进异端裁决所,那些人一定会对他们刑讯逼供——”
黑衣人冷酷地打断了他:“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现在把在场所有教士和目击者都杀了吗?”
艾德里安震惊地瞪着他:“什、当然不是!”
“那我不能。”对方耸了耸肩:“按理来说我现在的职责只有保护你,可不包括做这些额外的活儿。”
“小子,别犯傻了。”他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脑袋:“弄死这群狗屎的方式多了去,但不代表现在就要跳出去踩上几脚,结果搞得自己滑倒在地浑身臭烘烘,狗屎还溅落得到处都是。”
有一说一,艾德里安被这个说法深深恶心到了,但这确实令他冷静下来。
——然后他俩当晚就跑去异端裁决所劫狱。
脸上绑了条黑布的艾德里安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三下五除二便将异端裁决所负责看守的教士打晕。那家伙还觉得不解气似的,朝之前负责抓捕的裁决者脸上重重踹了一脚,顿时踢飞了对方几颗牙:“现在是私人时间,老子要做老子想做的事——这是为了小卢克,你这个垃圾!”
艾德里安在心里默默替人叫好,说真的,他也想这么做——非常想,但是他现在还有其他任务要做。
梅森太太和她的丈夫缩在铁牢里,惊慌失措地目睹了一切。他们面容憔悴,不过看起来还没来得及遭受折磨。艾德里安连忙跑上前去,先是露出脸来让人不要害怕,随后开始仔细研究牢笼上的锁。
“我的光明神呐,艾德里安?”梅森太太结结巴巴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隔着铁栏,一把抓住艾德里安的胳膊:“你不该这样做,你闯了大祸了——”
“别担心,夫人。”刚才动手揍人的黑衣人俏皮地冲她挥了挥手:“逐影者为你们服务,保证将一切办得妥妥帖帖——在黑夜的庇佑下,辉光教廷这群垃圾只会无能狂怒,自认倒霉。”
艾德里安猛地扭过头来瞪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是逐影者?!”
那个凶名赫赫、神出鬼没、近期其首领的人头赏金足以买下三座大型庄园、包括博莱克郡的大罢工事件也和他们有关的反叛组织?
达尼加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呃,最后一个其实不是……算了,差不多。”
然后他对上了对方极为惊恐的眼神。
“你不知道——我没有说吗?”他迷茫地确认了一下,见人下意识摇了摇头,刺客有些抓狂地反问道:“那你还胆子这么大,问都不问一句就跑来和我一起劫狱?!”
这小子纯粹自告奋勇,表示可以帮忙安抚不认识他的梅森夫妇。达尼加心想劫狱而已,轻轻松松,带上个普通人也不算碍事——当然,其中也包含了不少想在人前当一次英雄过过瘾的虚荣心。
黑衣黑面具是他为逐影者设计的经典形象,达尼加还以为对方早就认出来了,心里美滋滋地想着逐影者的名头挺有用——结果年轻人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你说了,是教授派你来保护我们的。”
他自然是相信教授的——至于逐影者?
艾德里安脱口而出:“逐影者不是一群专门嗜好猎杀贵族、还要将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吃的邪教徒吗?”
那些报纸都这么写。
达尼加:“……”
他暴跳如雷,简直恨不得立即与人辩论三百回合,但是时间不允许,场地也不合适,最后只好黑着脸,直接用法术弄断了锁链。
“快走吧,异端裁决所那些人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刺客气哼哼地说:“我送你们回白塔大学。”
“没错,你们二位不能回家,也得去白塔大学。”他看向梅森夫妇:“你们的家已经被那些混账毁了,而且周围所有人都亲眼看着你们被异端裁决所抓走,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梅森夫妇面露欣喜,但也有些忐忑不安:“我们真的可以留在白塔大学吗?”
达尼加忽然心虚起来——这一次劫狱完全是他自作主张,甚至连头儿都没告诉。之前对方确实告诫过他不要惹事,但是谁能眼睁睁看着这不幸的一家死在寒冷阴森的异端裁决所里?
他还得强撑着在三个满眼崇拜的平民面前不表现分毫:“当然,那位先生是个好人,他会帮助你们的。”
“快走快走。”刺客拉开铁门,却瞧见了梅森夫妇因惊恐而扭曲的脸。
怎么了?为什么这幅表情?达尼加有些茫然地想,但他只感到胸口忽然一凉,刺骨的冷风灌了进去——他像一个漏水的破袋子,自胸口的破洞源源不断地淌出血水。
艾德里安似乎在喊些什么……别叫了,傻小子,把异端裁决所所有人都招来了——刺客安静无声地倒了下去,越发模糊的视线里,倒映出一双粘了雪与泥的靴子,还有沉沉坠在对方身后摇晃着的黑色皮质斗篷。
恍惚间,他仿佛瞧见了无数如暗河般肆意倾泻的咒文,铺满了被雪与血浸泡的土地上。
……
等到学生离开了校长办公室,怀亚特慢慢撑着扶手站了起来。他的神情很严肃:“诺瓦先生,我想你要明白一个道理。”
他望着靠在沙发上的年轻人,恍惚想起数月前自己还担心对方会在来自教廷的压力下精神崩溃——结果此人现在已经快要冲着教皇的脖颈比比划划了 。
“这里是学校,是研究学术的地方。”
他难得不再使用那通总是你还我好大家好的说辞:“我同猫头鹰一起创建白塔大学的本意是为了建造一处追求真理的纯粹之地,外界的纷纷扰扰本该和学校里的学生无关。”
“……马代尔·拉比的死亡已经是令人痛心的恶果。”怀亚特瞧见黑发青年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波动,他迟疑了片刻,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绝不希望再有第二个、第三个马代尔·拉比出现。”
诺瓦面无表情地掀起眼皮:“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猫头鹰的意思?”
怀亚特愣了一瞬,但这短暂的近乎错觉的愣怔却被对方捕捉到了:“看来是您的意思,您和猫头鹰之间有了分歧。”
他直接站了起来,莫名的压迫感令怀亚特下意识后退一步。
“您是个聪明人。”
否则也不会从他目前的行动中看出他今后的目的,尽管对方暂时还对此次《神史》的发行内容一无所知。猫头鹰选择瞒住他的老友,说明按照对方的性格会强烈反对这种强硬且危险的行动。
“那么您想依靠何种方式来保护这些学生?”教授面露嘲讽之色:“圈一块土地宣称这是天选之地,外人不许进出吗?”
他毫不客气地指出:“奥肯塞勒学会已逐步蚕食了不少来自教廷的权利,这是无可辩驳的功绩。但是迄今为止没有爆发致命性的剧烈冲突,也是因为学会没有彻底触及宗教组织的根本利益。”
怀亚特欲言又止,但诺瓦没有理他:“教廷与神殿始终代表神明的力量,神明的意志,神明的选择。全世界的术士都必须要通过教廷或神殿来了解自己所信奉的神明,从而获得理念的力量。”
“但是神学院诞生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意味:“神学院的创造是非常明智的一步棋,它在逐步剥夺教廷的释经权,可这也意味着双方之间的冲突会愈演愈烈,直到不可避免。”
“所以妥协是无用的,退缩是无用的,逃避是无用的。”
年轻人直接将双手按在办公桌上,如山峦般的阴翳自他背后升起,顶到了天花板上:“不是嘴上说几句‘不该将学生牵扯进来’这种正确的废话,便能令对手大发慈悲。优柔寡断是领头人最致命的缺陷,没有之一。”
烟灰色的虹膜如亘古的冰川,面部肌肉像大理石一般苍白冷硬——某一个瞬间,怀亚特竟以为自己在面对一位统领了整个星穹的、冷酷暴虐的君主。
黑发暴君的声音极轻,却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震耳欲聋:“自神学院创办的那天起,奥肯塞勒学会便已选择好了道路。在双方身后早已坍塌,身下唯有深渊的前提下,现在唯一的未来,便是你死我活。”
“……可是那些为了所谓的远大理想而牺牲的人呢?”老人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灰败,他面露颓废与痛苦之色:“他们还这样年轻,他们本该过自己的人生,本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本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爱与幸福……”
——甚至连你都还这样年轻。
“他们和你我一样,死了就是死了。”年轻人平静地回答道:“个体的死亡对历史来说微不足道。”
——但哪怕是最强大的神明,也得向由无数人类构成的汪洋大海低头。
第125章 拯救
达尼加以为自己会可笑地死在监牢里,连杀他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睛。有人扒开了他的眼皮,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得他下意识眯起眼睛,然后他听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有意识了。”
又一张熟悉的脸挤了过来。透过褐色的皮肤都能看出对方脸色简直黑得滴水,哪怕是尚且处于浑噩状态的达尼加,都忍不住本能缩起脖子。
那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语气极其阴沉:“达尼加·阿萨奇,你可真是好样的。”
他的头儿看起来想给他一刀。
一个轻缓柔和的声音救了他一命:“不要浪费我的治愈法术。”
达尼加几乎要对那人感恩戴德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周围是顶到天花板的高大书架,无数藏书以一种极具压迫性的姿态俯视着他,总有种随时要噼里啪啦倒塌下来的错觉。
他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胸口的破洞已经不知被谁修补好了,只余下被血黏住的衣物证明了在异端裁决所里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噩梦。
教授原本蹲在刺客身旁,饶有兴趣地围观救世主修补人体,结果观测对象突然呼啦一下坐了起来,他被吓了一跳,好在身边人早有预见般地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帮他稳住重心。
“我没死?”达尼加没注意这些小细节,他迷茫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艾德里安呢?还有那对夫妇……”
“我救下来了。”
刺客头子的脸沉得可怕。此时的他看起来暴躁而凶悍,像只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夜行掠食者。
“呃,头儿,那个晚上好……?”达尼加尴尬地讪笑着,奥雷给了那小子一个等会儿再收拾你的眼神,随后不再看糟心的弟兄,转而看向诺瓦的方向。
对方已经站了起来,眉头紧皱,神情显得格外阴郁,仿佛下一秒就要喷洒出毒液——奥雷还一头雾水,便瞧见他的好友已经熟练地将人扶住,用手背试探了一下对方额头的温度。
“头疼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不论多少次,奥雷都想吐槽好友对待暴君的态度,简直温柔体贴得令人毛骨悚然。尽管这家伙很会装模作样,但只要长期相处,那种冷淡漠然的疏离感是无法遮掩的——说真的,他从未见过这人对任何人如此耐心过。
“……不碍事。”教授恹恹地耷拉着眼皮:“蹲久了突然站起来导致的直立性低血压。”
还有些脚麻。
奥雷:“……”
就是这么一个他一拳就能打死的脆弱生物,在被学生们告知艾德里安无故失踪后,忽然要求他前去异端裁决所的监牢里救人——但凡稍微晚上一步,他曾发誓要保护好的弟兄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寒冷的雪夜里。
男二深吸了口气,对着他曾经最大的敌人低下头来,沉声承诺道:“我又欠你一次。”
“我劝你不要计数。”对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否则就凭你们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运行方式,很快你就会发现,今后连带着全体逐影者豢养的乌鸦都得归我。”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奥雷有些惊奇地发现自己心中居然没有产生多少怒火,可能是已经麻木了,也有可能是对方说得一点没错。
“你杀死了一个外来者。”教授烟灰色的眼睛毫无波澜地注视着他。
“我不得不。”奥雷冷漠地回答:“他看到了我的脸,也知道了达尼加的身份。”
诺瓦冷静地分析道:“我推断过这群外来者的行动轨迹,他们不是异端裁决所的人,但应该有某种合作关系——比如由异端裁决所为他们提供实验体。之前的工作都由底层人员完成,近期因为特殊原因有高层人员到来,达尼加·阿萨奇大概是恰好撞上了。”
达尼加敬畏地望着眼前苍白瘦削的黑发男人——这位先生到底是怎么从一团乱麻中推测出这么多信息的?!
“救下梅森夫妇一家的指向性比较明显,他们暂时不会想到逐影者头上,却会怀疑白塔大学。”诺瓦冷嗤了一声:“这会深深刺激教廷,矛盾冲突会再次加剧——不过也是我需要的局面,问题不大。”
奥雷沉默地注视着他。
——眼前这人是否其实已将因达尼加的冲动涉险及其导致的一系列结果,都已全部计算在内?
以他对暴君的了解,这并非不可能发生的事。只要踏入暴君的棋盘,任何人都是他的傀儡,只得随着他的心意起舞,或被其肢解后化为燃料。
那是一种非常熟悉的绝望与恐惧,近乎于不可逃脱的宿命——但他到底是满嘴谎言的骗子,是心机深沉的奸徒……还是一个冷酷、残忍、疯狂,却妄图通过毁灭一切来拯救一切的救世者?